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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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兵水仙】我们要去内华达 We're Heading To Nevada(二)

前文:

他们很快就吃完了。他把空杯子、薯条盒和包卷饼的油纸都塞回到那个装奶昔的手提塑料袋里,接着低头去捡那些掉在身上和座位上的残渣,抬头时他瞥见后面那只小手蹭得油乎乎的,便从牛皮纸袋里翻找到两叠附送的餐巾纸,分了一叠递过去,小手的主人接过纸,觉得它捏起来鼓鼓的,打开一看,里面包着一小袋番茄酱。 他惊喜地抬起脸,但对方并没有注意到,他把拿纸巾擦手的事彻底抛到了脑后,用牙齿撕开番茄酱的一角,咬着小小的开口吮吸起来。过了好半天,冬兵才无意间回头察觉到他的动作,他警戒地往座位另一边退,像是为了防止这个人又像禁止他拿枪、禁止他和猫对峙、禁止他吹哨子那样,禁止他吃他最喜欢的番茄酱,不过这次没有,看来吃番茄酱不是会被禁止的事,那个人只是愣住了一会儿,然后把自己那叠纸巾里包着的番茄酱也抖落出来。

“我要去航空航天博物馆。”他把番茄酱递过去,用颇为认真的语气说,“我有重要的事。但不会花很长时间。”

去完博物馆之后,他打算再去巴尔的摩。他有个模糊的印象,在巴尔的摩有另一间安全屋,特战队和神盾局特工共用,但他从来没去过,只知道它的方位和大概配置,那里应该比他们昨晚呆的那间要大,不过他没打算去那过夜,只是要去看看有哪些可以带走的东西,武器、干粮、现金——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证件,特战队的所有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套甚至多套假证件,驾照、社安卡、个人信息齐全的履历表、护照、多币种信用卡……有了这些,他才能走得远,他已经想好了下一步要去哪,他要往北,Pierce在蒙特利尔有一栋度假别墅,那房子相当私人,几年前的一个夏天Pierce旧疾复发,从特战队里抽了六七个人护送自己去那休养了两个礼拜,没有外人知道,他对那次行程的细节已经不剩多少印象,只隐约记得有个书房,书房又大又空旷,除了进食、卧床休息和出门在林子里散步,其它时间里Pierce都在书房,那儿有一张书桌、一把椅子和一个保险箱,保险箱用来存放Pierce随行携带的文件资料,冬兵并不知道那些资料都是关于什么的,但他记得有天黄昏,他站在书房的门外守卫,Pierce突然把他叫进去,让他关上门站到窗户边,当时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密闭空间的窗户边向来是他们避免停留的地方,因为容易暴露,也是遭到狙击的高危位置,但Pierce让他放心,屋子外已经有多人把守,最后他听从了命令,站到窗边,即使Pierce听起来并不像是在下达命令,更多的是老人与自己偏爱的后辈进行私人谈话时惯常使用的那种仿佛并不强求的权威语气,他似乎清楚无论自己吩咐些什么,冬兵都没有忤逆的可能性,他让冬兵把窗帘拉开,让光线透进来,冬兵下意识地偏过头,他脱离解冻不过三五天,还不习惯太阳光,好在日落的光辉远不够强烈,像是病重的年轻母亲的视线,顽固而气若游丝,这视线落在窗台上,落在他苍白的脸颊上,他被这陌生的光亮和热度包围着,下意识握紧了怀里的步枪,书桌后面响起纸张被翻动的声响,他抬起脸,看到Pierce从档案袋里拿出了一沓薄薄的纸。

“你还记得自己六岁时的事情么?”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所以连嘴巴都没有张开。这是他的特权之一,整个特战队里——或者说整个海德拉,甚至整个神盾局——只有他的缺乏回应是被Pierce默许的。

“六岁,或者七岁的。还记得么?”Pierce把文件放到桌上,抬起脸看着他,“童年。小时候的事。彻底没有印象了?”

他知道“童年”是什么意思。他转开眼睛想了想,又想了想,像大多数时候一样,脑海里什么都没有得出。Pierce撇撇嘴,没有显得失望或者烦躁,老人大概并未抱有多大希望,只是仍然有兴趣问一问。

“那么,我们来想象一下。想象你自己现在还是六岁。”

这就是个有点强人所难的提议了。哪个成年人能仅凭想象,就回到那个幼小得只能杀死昆虫的年纪?

“想象你还是六岁的时候,只有这么高——”Pierce伸出胳膊,在书桌旁比出一个高度,他的手掌略微上下浮动了一番,像是在依照记忆进行校准似的,“这么高。对于六七岁的男孩来说,不太高,也不太矮。挺瘦,但结实,真要使起劲儿来,得花不小的功夫才能按住。想象你回到了那个年龄。想象得出来么?”

当然不。但冬兵没有说。他抱着枪站在那儿,觉得自己靠窗的那半边脸被日落的线照得有点发热,因为逆光的缘故,他有点看不清Pierce的脸,只能看清一道平直的、被那身昂贵西装的剪裁撑得颇为挺括的肩线。

“你是个听话的孩子。总的来说是听话的……除了偶尔,偶尔当你对某件事无法理解,得不到让你满足的答案的时候,你会忘记要听话。你用你的方式抵抗,你又撕又咬。不怕黑,不怕饿,也不怕疼,像是把自己的求生本能给关掉了,只剩下拳头、牙齿和喉咙。”

“你在说什么?”

他忽然开口问。他忘了在句尾加“长官”或者“Pierce先生”,他经常忘,但老人还从未因为这种事责怪过他。Pierce在说什么?

“幼年记忆对我们人类来说是不同的。它和你还能否回想起三天前吃了什么早餐不一样,和你是不是还记得一周前和某个人说过什么话也不一样——那些是无关紧要的,无论是你自己忘了,还是我们帮助你忘掉,都没有什么影响——但我们小时候的记忆不同,它意义非凡,并且永远留在我们的体内……”Pierce将档案袋推到一边,从书桌后面缓缓站起来,“不一定是在大脑里,但一定是我们内部的某处。像是后天的胎记,它永不消失。”

Pierce向窗户的方向迈步,来到了他对面。他想挺直背部,但感到后颈僵直,或许是因为他保持站姿太久了,血液循环不充分,托着枪的右手也有点发凉。

“真的什么也想不起来么?”Pierce双手插着西裤口袋,目光从窗外的黄昏景致上收回,近乎慈爱地落到他空白的脸上,“片段,或者画面,声音……都没有?”

“刚才你说的是谁?”

Pierce扬起眉毛,看不出是愠色还是什么。

“不在说我。”他盯着书桌上那沓摊开的文件,就在对方发表关于记忆的那番论断时,他隐约瞥见其中一张,像是某种个人档案表,右上角印着小小的肖像照,不是他,不是成年人,“你不是在说我。你在说谁?那个是什么?”

“我只是在做假设,关于你幼年时的样子。”

他低下头,随后又抬起眼看向那沓纸。Pierce踱回桌边,将文件摞整齐,塞回到档案袋里,他不由自主地上前,想要抓住最后的机会看清楚那张照片,Pierce迅速抬头,给了他警告性的一眼。

“你可以出去了,如果什么都想不起来的话。出去吧。”

他记得他站在书桌前,右手的指头轻微发抖,直到Pierce喊人进来,打算让他们领他出去,他才迟钝地转过身,自己走出去关上门。他并不清楚自己究竟在疑惑什么、害怕什么,即使是此时此刻,他独自坐在驾驶座上,两眼没有聚焦地望着前挡风玻璃,后面不时响起Bucky摆弄哨子玩具的动静,Pierce已经不在了,没有人再问他古怪的问题了,他也仍然没想明白,当时那股恐惧从何而来。现在他已经知道了那时Pierce到底在说什么,Pierce在说P47,或者在说比P47更早出生的其他克隆体,他不懂其中的技术细节,但他明白克隆意味着怎么一回事,他抬眼望向后视镜,看到小孩头顶的褐色发旋,他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他的头发也曾经是这样的?他真的就是Bucky的母体?小东西察觉到了落在自己脑袋上的视线,停下手里虐待哨子侠的动作,朝着座位靠近车窗的一侧挪动,一边挪,一边瞟了前面那个偷偷从后视镜里看自己的人一眼。

“博物馆在哪?”他忽然出声问。

“就在这里,在华盛顿特区。”

“‘博物馆’。”他重复了一遍,像是为了表明他认识这个单词,“我们怎么去博物馆?”

“开车去。”

“我们只有两个人。”

他看到那个人的眼睛也望向后视镜,望着他,好像没明白他的问题——细想起来,在博物馆工作人员的眼里,他们算是“两个人”吗?不如说是一个小朋友,和一个大人。

“我们只有两个人。他们有多少人?”Bucky凑近座位中间的位置,小脸上流露出不容玩笑的严肃,“他们用什么武器?”

“什么人……什么武器?”

“守卫!外面的守卫。”

冬兵还张着嘴,但没有立刻作出反应。他的目光从后视镜上移开,落到别处,他刚把车子发动起来,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挂档,而此刻他陷入了思考里,迟迟没有动弹,车里一时间变得很安静,只有引擎在轰隆隆地响着。

“博物馆外面没有守卫。”他松开方向盘,慢慢转过身来,用别扭的坐姿面朝Bucky解释,“也许有门卫,但不是那种守卫。我们不用跟谁打架。”

“我们能直接进去?”

“能。”他点点头,随后又生出一丝不确定,低下脸想了想,“我不知道参观是不是免费的。也许要买门票。”

“为什么他们没有守卫?”

“因为……”

如果他对小孩子稍微更了解一些,或许就能知道,这样以“为什么”开头的千千万万个问题,大多数时候并没有回答的意义。无论你尊重他们,耐心给出理性的解释,还是心不在焉、敷衍了事,胡乱编造一个好让他们立刻闭嘴的答案,他们都不会满足,不会乖乖消化你给出的信息,不会跟随你的思路,总会有下一个问题,下一个“为什么”,这是个滚雪球的过程,而最初被搓成球形的那一团雪并非他们对世界的好奇,而是对那些数也数不清的未知的警戒——

“为什么刚才那个女人问你要什么食物?为什么那个猫在外面跑?”Bucky察觉出他言语间的磕绊,使人更加不安,更多问题就在这股不安中迅速成形,顺着之前的雪球一路滚了起来:“为什么‘博物馆’没有守卫?为什么‘妈妈’在这里?为什么基地不存在了?为什么——”

“因为它是野猫!”

“为什么它是‘野猫’?”

冬兵觉得他根本不知道“野猫”是什么意思,但他要表现得自己其实知道,只是不理解“为什么”而已。

“‘野猫’就是在外面生活的猫。”

“为什么在外面?”

“大部分猫都在外面。”

“猩猩呢?老鼠呢?”

“猩猩也是,老鼠也是。”
老鼠不难撞见,猩猩更是大多数动物园里的人气明星,但冬兵没有意识到Bucky所说的,可能仅仅指那些被关在保温箱或铁笼子里的、用来进行药物实验的白耗子和黑猩猩。在他长大的那个设施里,苛刻的卫生条件不可能允许鼠患出现,更不会有人在节庆假期带他去动物园(他们有节庆假期吗?至少特战队的人从来没有),他对人类之外的生物的想象,来源可能很不一样。

“为什么Sally说那个猫是‘妈妈’?”

“Sally是谁?”

“刚才那个小孩,她是Sally,”Bucky的嗓音变得尖亮了些,略微恢复了一点他这个年纪——虽然不清楚具体到底是什么年纪——应有的那种音调,“和她一起的女人喊她Sally,我听到的。我不知道她的编号。”

“她没有编号。”

Bucky拧起眉头,放在腿上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抓紧了,“你怎么知道她没有?”

“我说过大多数人都——”

“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她说那个猫是‘妈妈’!”

被这么突然打断,冬兵有点不高兴地瞪过去,从Bucky奋力回瞪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作为大人的威慑力还远远还不足够。不就是大声说话吗?又不是只有小孩才会大声说话,他也会:“因为她看到那个猫是母的,而且肚子很大!”

果然,他的大声比Bucky的大声要大声多了。Bucky闭了嘴,倒不像是被说服,也不像是恍然大悟,应该只是忽然意识到,要论大喊大叫的话,他是比不过这个比他大好几倍的人的。

“我要开车了。”

冬兵转回身,两手重新放到方向盘上。他深吸了一口气,胳膊绷紧,抓得牢牢的,仿佛要把那股焦躁与挫败之情全部集中到手指头里,然后排出去,他听到后面传来什么扑簌簌的动静,悄悄瞄了一眼后视镜,Bucky把小书包重新抱好,又爬到了车窗边的位置,每当他用这种姿势把自己缩起来时,都显得格外的小。

“我要开车了。”

没有回应。

“开车的时候,你不许乱动。”

他看到Bucky的嘴巴瘪了一下,也许可以勉强把这个当作是回应。目光从后视镜上转开,他踩下油门,开始缓缓掉转车头,后边突然传来脆生生的一句:“我要去‘内华达’。”

“什么?”他还在转方向盘,眼睛不得不盯着侧前方的后视镜,抽不出空来回头,“你要去哪?”

“‘内华达’!我要去‘内华达’。”

车子掉过头,停在这条岔路与主路相连的口上,这是个很小的三岔口,没有交通灯,他只能用眼睛去判断前方左右是否有行车,然后决定是否转弯。他或许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开车是很久前某个在墨西哥边境的任务,他的驾驶技术并不娴熟,做不到一心二用,所以直到他终于成功转了弯,脑袋里才腾出空来,开始处理Bucky刚才的那句话——内华达?

“你是说“内华达”州,那个内华达?”Bucky的咬字有点奇怪,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还是‘尼华达’?”

又是一阵沉默。他偷瞥后视镜,看到Bucky也在盯着他,嘴巴紧紧抿着,遇到了什么困境似的。

“你不确定?”

“我确定!是内……内华达……尼华达……”

“你记得怎么拼写它吗?”

他都不确定Bucky认不认字——应该是认字的,之前在汽车快餐店时,他认出了海报上的那些词——他是从哪看到这个地名的?

“是不是N-E-V-A-D——”

“是我听到的。”Bucky的屁股离开座位靠背,他往前蹭了蹭,用两只手搭在驾驶座的肩膀处,郑重其事地凑近开车的人,“是‘内华达’。内华达,内华达。”

所以应该就是指那个州了,冬兵努力在脑海中拼凑出一张行政区划地图,在顶西边,挨着加利福尼亚的那个州。“你听谁说的?为什么要去那里?”

Bucky的两只手还攀在座椅靠背上,但冬兵能感觉到,他的小脸和身体又往后退了点儿,试图拉开距离。他不回答。前方是个红灯,车子缓缓减速,像是预测到了开车的人会借机转身追问,那两只小手松开了驾驶座,跟着身子一起挪回到后头,又挪向侧面,挨着车门。

“为什么要去内华达?”冬兵扭过脸来,疑惑不已地问,“有人命令你去?可是内华达那么远。是谁命令你——”

“没有人命令我。我要去。”

“你知道内华达在哪吗?”

或许更准确的问法是,他知道内华达是什么地方吗?他知不知道美国有多大?

“你带我去吗?”Bucky的眼睛被他睁得圆溜溜的,又那么一瞬间他忽然又坐直了,像是想重新攀住驾驶座的靠背,但某种儿童特有的脆弱自尊促使他忍住,恢复了略微驼背的坐姿,“我先跟你去博物馆,然后你带我去内华达。我不乱动了。”

他的嗓音不再脆生生的,仿佛被自己这番妥协给弄得受了潮,变得软塌下来。见那人一时没有反应,他又使劲想了想,看来他懂得仅仅妥协是不够的,要想从别人那里获得什么,他得用什么交换:“我可以帮你,我帮你完成你的任务。你的任务内容是什么?”

“什么任务?”冬兵刚开口就反应过来,“没有任务了,海德拉已经不存在了,所有人都没有任务了。”

难道Bucky这一路上都以为他是在说瞎话,是在骗他的?他立刻又着急了,但他刚拐上一段车流汹涌的四车道,没办法分神去争执,前面那辆小皮卡开得慢吞吞的,他心急地想超过去,刚打方向盘,后面忽然追上的车一阵猛按喇叭,震得他的太阳穴疼,好在没有撞上,他退回原来的车道,而后座的小人显然没有被这场为时不到五秒的险情影响到,他盯着驾驶座的后背出神,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刚才差点撞上来的那辆私家车从左侧经过他们,司机摇下车窗,对着他们比了个迅速而有力的中指。冬兵没犯得上生气,他的第一反应是回头看Bucky,不过小东西并没有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没有端枪,没有像刚才与野猫对峙时那样嘶嘶叫,他大概是第一次见人做这个手势,并不了解其中的冒犯意味,他只瞟了那个司机一眼,就不感兴趣地把目光转回车内,眼神由沮丧转为疑惑,又从疑惑转成怀疑,“那你为什么要去博物馆?你说是重要的事。”

“我自己的事,不是任务。没有任务。”

“你自己的什么事?做不好的惩罚是什么?做好的奖励是什么?如果我帮你做好,你能带我去内华达吗?”

“我说了不是任务!”冬兵一边按喇叭,一边又气又急地提高了音量,“我要去收集线索,那里有我要找的线索,我跟你说过我的名字,有个人告诉了我我的名字……”

他突然停了下来,虽然Bucky还没找到机会打断。前面那辆车终于加快了速度,他紧跟上去,一段简短的行驶后又遇到红灯,减速停稳后他低下头,又抬起来,有些茫然地望着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人们走来走去、擦肩而过,他望着他们陌生的身影,试着重新组织语句。

“那个博物馆里有一个展览。你知道什么是‘展览’吗?”

“‘展览’,”Bucky跟着念了一声,“我知道展览。”

“那个展览,它可能有关于那个人的信息。他说他认识我,他还说了别的,别的我不知道的事,我要确认那些是不是都是真的,我要……”

绿灯亮了起来,他的注意力被吸引走,放回到马路前方。虽然他的话好像还没说完,还可以继续说下去,但经过了一个路口,又经过一个路口,直到再次碰上一个红灯,他也没有表现出想要把刚才那番话说完的意思。不过Bucky没有追问什么,可能是因为他根本没把那些话听进去,他望着车窗外面,一只手的食指不停小幅度地在座椅表面剐蹭,他大概还在琢磨内华达的事,半天都没有吭声。

“你为什么要去内华达?”冬兵又问,“有什么事?”

刚才他说,没有人命令他,是他自己要去。他不可能认识内华达的任何人,他能去那儿做些什么?Bucky还是不回答。冬兵没有盘问人的本领,只能烦恼地呼了口气,重新把心思放到开车上。
虽然一路上不算堵,但他开得并不快。他的视线总是被吸引到道路两旁的建筑物、商铺门面或者行人上,特别是在路口等绿灯的时候,他盯着那座巨大纪念碑的尖顶看,盯着摆在咖啡馆门口还没擦掉“今日早午餐”字样的小黑板看,盯着从垃圾桶里捡饮料瓶的拉丁裔女人看,他盯得泰国出神,往往要等到后面的车开始摁喇叭,他才看到绿灯已经亮了。不止是这个注意力不集中的驾驶者,后座的小乘客也指望不上,他东张西望得更甚,时而看这边,时而望那边,偶尔他的视线会落在某个目标上,但车子在前进,目标也在移动,他必须先转动脸,接着是脖子,最后不可避免地要把整个身子都扭过来,才能抓住那最后一眼,他看一位牵狗过马路的老头,看两个戴着亮色大耳环的黑人女孩面对面激烈争论着什么,他看马路两边联排式的小三层褐石屋,看一个正在用电动气泵充气的、摇摆在全食超市门口的蔬菜造型的大气球。

“外面”是个巨大而无序的奇怪地方,这是他的第一印象。人们走来走去,脸上常有不同的表情,男人既不端枪,也不穿白大褂,更不随手拿着对讲机或平板电脑,他们很多都是矮个子或者大胖子,而女人很多都没把头发盘起来,没戴消毒手套和口罩,眼眶周围和上下嘴唇像是涂了什么颜料,双脚高高立起来,穿着脚背露在外面、鞋跟是一根细长条的鞋。她们中有的头发花白,脸上胳膊上的皮肤全是褶皱,走路时晃晃悠悠、瞻前顾后,那是老年女性,他从没见过老年女性,拐过一个十字路口后他终于忍不住问:“为什么她拿着棍子走路?”

“谁?”

“刚才那里的女人。她拿着根棍子走路。”

冬兵明白过来,虽然并没有亲眼看见,但他大概能想象出Bucky看到了一名什么样的老太太,“她年纪很大了。”

“我知道她年纪很大了。她很老。我问为什么她拿一根棍子走路?”

“人老以后,骨头和肌肉变差,走路时脚步不稳。那个棍子叫拐杖,它帮助人稳住身体,防止摔倒。”

“所有人都会变老?”

“是的。”

“多少岁是老?”

“不一定。”

“为什么不一定?”

“每个人是不同的。”

“人可以不变老吗?”

冬兵没听清问题,上了高架后他开始加速,引擎越来越响,几乎盖住了后座提问的声音。

“人可以不变老吗?”Bucky又问。

“不。”

“为什么?”

“因为——”他没想好答案就匆忙开了口,被慢了半拍的思维绊住后,他有些无措地舔了舔嘴唇,“因为……”

“你几岁?你什么时候会老?”

他望见前方的交通指示牌,牌子上清晰地写着“东行 田纳西大街”,他多看了那牌子好几眼,还低声把上面的文字读了出来,像是为了向自己或者向谁表明他正忙着寻路,注意力必须放在前方,所以才没法立即这个回答,而并不是因为他不知道怎么回答似的。

“你不知道?你也是在基地出生的吗?你也不知道你几岁?”这下Bucky问得更凶了,如果冬兵把视线从那些交通指示牌上挪开,落回到后视镜上,就能看到小东西的眼睛里燃起了某种激动的、渴求的光,“他们也不告诉你?他们也一直在计算,但还没有算出来?你问过吗?我——”

“我不是在那里出生的。”

“可是——”

“我不是在海德拉出生的。我、我是在外面长大的,我——”

“你说谎,你才不是在外面长大的。”

“我没有说谎。”

“你就是!你和外面的人不一样!”Bucky语气中的好奇一瞬间沸腾成某种赤裸裸的凶狠,像是虽然还没长大成型,但已经学会了扑咬的肉食动物,只要抓住对方任何一丝弱点,就拼命不放,“你说话和他们不一样!看人的样子和他们不一样!你不知道好多事!你不一样!”

比如Bucky清楚地记得,这个人起初并不知道自动洗衣机房是做什么的地方,他当时刚从那个年轻的毒贩那儿抢走钱夹,还没找到一辆适合偷的车,他急于把他们换下来的衣服鞋子都藏起来或干脆扔掉,但拉着Bucky走过两个街区都没看见足够隐蔽的垃圾桶,经过洗衣房时Bucky冲着里面好奇地望了一眼,看到人们把篮子内的衣物往什么机器里塞,他问那是什么地方,男人也愣住了,他看了一眼门外标牌上“LAUNDR*MAT”的字样,中间有个字母彻底剥落了,他过了好几秒钟才低下头说,那个单词没拼全,好像这就能解释他为什么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一样;在这之前,在马里兰,他们刚刚到达那间安全屋,是一栋破旧的公寓,楼道里散落着几张纸,Bucky捡起一张看,上面印着食物卡通画、两排食物名和价格、几行他看不明白的句子和一条号码,他问男人那是什么,上面的号码是什么意义,男人把它接到手里观察,观察了整整十几秒钟后,他才开口说,这是一家餐馆,这个是他们的电话号码。
Bucky知道什么是“餐馆”,餐馆就是人们进去用钱买到吃的,并且可以坐在那里吃完的地方,就像是另一种特别的食堂,他当然也知道什么是电话号码,他知道很多种号码,但是一个餐馆为什么要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印在这张纸上?

“你就是在基地长大的!”这是唯一的解释,这是Bucky所能想到的最好的、最令他满意的解释,“你也是第一次出来!”

“我不是!”

“你只是比我大,你——”

“我跟你不一样!”

刺耳的噪音伴随一阵猛烈的前倾,冬兵狠踩刹车,抢在前方交通灯突然变红之际。车子停稳后,他闭紧了嘴巴喘气,不敢回头去看——后座的小东西没系安全带,在刹车的那一瞬间撞到了他的驾驶座靠背上。

他知道那撞得有多重,他全部感觉到了。他慢慢转过上身,在心里希冀Bucky没听到他刹车前吼出的那句话。
“Bucky?”
小孩蜷在后座和驾驶座之间那一块通常用来放腿脚的地方,埋着头,像是被撞懵了,没回过神来,也像是身上哪里磕着了,正疼得厉害。他伸手过去,他其实没想好要去碰哪里,虽然Bucky踢过他,咬过他,凶狠有力地挣脱过他,但他潜意识里仍觉得小孩子是一碰就倒、一捏就断的,他的手悬停在那个长满了深褐色头发的小脑袋上方,迟迟没能决定要落在什么部位,而小孩接下来的反应赦免了他这番犹豫——

他挥手甩开他的胳膊,使劲翻身爬回了后座。

“你撞到哪里了?”

Bucky不作声地瞪着他。要不是那几撮半长不长的头发乱糟糟地挡住了一部分脸颊,那瞪视或许会更清晰,更具备威胁性,但驾驶座上的人的音量果然变小了,仿佛真的被这瞪视给震慑住了,“我对你说过,我让你把安全带系好,但你不听我的。我……”

“我要去内华达!”

他本想道歉的,但被这么给打断后,就没再试图重新鼓起勇气去说了,内华达,Bucky要去内华达,他问不出其中缘由,又没法真的放Bucky下车自己走,只得舔了舔干燥的嘴唇,暗自偷偷地恼火。他望着后座,眼睛一眨不眨的,只有睫毛偶尔略微颤动几下,显得像是真的眨过眼了,他想到一个办法,一个不太好的办法,但如果不这么做的话,他就真的不知道还能怎么做了。

“内华达,好吧。”他垂着脸点点头,转身坐回去,重复呢喃这个地名,“内华达。”

绿灯亮了,他缓缓加速,一边把住方向盘,一边悄悄抬眼,往后视镜上看。他们不能去内华达,内华达远在这片大陆的另一头,而他们在这一头,他要去蒙特利尔,去那间建在圣劳伦斯河北部湾边上的隐蔽的度假别墅,他隐约记得直到他们准备启程离开加拿大,Pierce都没有把那些被他亲手锁进书房保险柜的文件资料取出来,那些资料想必只是拷贝,休假时随行带上只是方便阅览,只要保管得当,便无需在离开时还贴身携带,他相信那些资料还在那儿,在那间书房里,他必须过去,去把它们全部找出来。

“但我们要先去博物馆,我们就快到博物馆了。然后我们要去巴尔的摩,去拿我们一路上需要的东西。”

他知道Bucky根本不清楚内华达州究竟在哪儿。就算Bucky清楚,就算Bucky在半路上察觉到他们正一路向北,向着美加边境,而不是向着西海岸,他也可以辨称说是自己记错了,他以为内华达在北方,在五大湖边上,他不是故意的,他只是选错了路……会有理由的,会的,他这么在心里安慰自己,最后终于鼓足勇气,看向后视镜:“然后我们就去内华达。”

出乎他意料地,后座上的小人一时间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使劲抱着小书包,胳膊夹得紧紧的,像是还不能立刻相信男人的话那样,两颗圆眼珠睁得不能再大了。他扭头望了望窗外,又转回来盯着驾驶座,他向后坐好,把安全带扯过自己胸前,啪嗒一声对准插口扣上,开始以绝对严格的标准实践这两天里男人对他的那句徒劳的要求:不许乱动。他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半个钟头之后,车子在博物馆的停车场里熄火,他仍保持着那个两腿并拢的坐姿,仿若只要大人要求他,他就能这么一直乖乖地坐到世界末日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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