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分

7.

“你还好吗，伙计？”

史蒂夫应声转过头来，山姆审视的眼光迅速在他脸上转了一圈。

“没什么，只是你那副表情，像是在回忆自己走前到底有没有把炉子上的火给关掉似的。还是你忘记锁门了？”

“不，没什么。”史蒂夫扬起眉头，如果要诚实些的话，他应该告诉山姆他目前根本没门可锁。


出门时他被邻居撞了个正着。邻居是个小个子的中年男人，看样子正要蹬着拖鞋下楼丢垃圾，看见史蒂夫后，他一如既往地发出了热情的招呼，同时被小伙子身后那扇被鞋柜勉强遮住的空荡荡的门框吓了个不轻。

史蒂夫谨慎地回望了一眼，屋子里并没发生什么异常的动静。男人也没探头探脑地张望，只哼着小调走开了。

走之前，史蒂夫叮嘱了巴奇一些事情，比如不要拉开窗帘，不要对任何可能靠近门口的好奇邻居作出应答，但当然，最重要的一条还是“不要跑掉。”巴奇没有回应也没有点头，只是盘腿坐在地上，史蒂夫觉得他似乎有点困了，所以又叮嘱了一句“不要睡着”。


“巴奇，在我回来之前不要睡觉。”

当时他已经弯腰把鞋带系好了，又原路折了回来，不管地板被他的球鞋踩上了那种很难收拾干净的印子，“你要保持警惕，我不能百分百确定这里是安全的。”

巴奇抬起头来看他，史蒂夫觉得那眼神应该是在说“知道了。”

他走到门口，又想起了什么，把鞋底的脏印子一路带进卫生间。他把自己之前从巴奇那儿没收进浴缸里的武器都拿了出来，匕首，手枪，球形炸弹，包括一开始巴奇朝他投掷过去的掉在了地上的那把小刀，他把它们全部捡起来，还给了巴奇。

“还有这个。”

他把盾牌搁在沙发旁，立在巴奇触手可及的地方。

“不。”

巴奇出乎他意料地突然开口，并且使劲地皱起了眉毛。

“我不是要送给你，只是想把它留在家里。”史蒂夫笑了一下，“我不希望你用得上他，但以防万一。”

巴奇盯着他，半天都没有转开视线。

“你全身上下都没有一件护着自己的东西。”

史蒂夫这才想起巴奇之前的面罩和护目镜，颇不赞同的摇了摇头。巴奇握起放在腿上的一把枪，举在胸前晃了几晃，继续盯着史蒂夫，希望对方能理解自己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很厉害，你有那些致命的武器……”史蒂夫有些无奈，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用什么理由说服巴奇，他按下巴奇握枪的手，“你要转变战术了，巴奇，如果遇到威胁，你的首要任务是确保自己的安全，而不是把对方炸飞，明白吗？”

巴奇拧成一团的眉头向史蒂夫说明了他还没太明白。

“你留着这个。”

史蒂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巴奇裤腿上的那一排掖缝足够宽大，他找准一条，把手机塞了进去，“但别把它扔了。”

巴奇放下枪，把那块硬梆梆的扁平合金从裤腿里掏出来，拿在手里。

“还是‘以防万一’，如果你不得不离开，我会通过它来联系你。不许扔掉。你也可以用它来玩梭哈，或许你能帮我打破分数纪录。”

史蒂夫的手机里娱乐不多，他只玩过那个相当传统的牌类游戏，单机的，不用连接移动网络的那种。

巴奇抓着手机，看起来不太有把握。他转过头，盯着那把盾牌，仍旧没有要拿过来的意思。


“我不会走。”

他看回史蒂夫的眼睛，说出了自己的打算。

“如果他们来找我，我打得过。他们怕我。”

巴奇的语速还是快不起来，几乎有些慢吞吞了，幸好他面对的是全世界对他最有耐心的人。

“我离开那里时，弄伤了他们很多人。打坏了很多的枪。”

巴奇吞咽了一下，史蒂夫知道他还没说完，就等着他再次开口。

“第四道门到第二道门全部烧着了。朗姆洛被我打中了肩膀。”他回忆着，努力把画面转化成语言，“炸了三辆车。后来我把定位器扔进了河里。他们找不到我。”

史蒂夫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巴奇使用短句子时的表情是那样笨拙而认真。他感到一丝苦涩，虽然也觉得胸腔里热烘烘的，好像有种什么发酵膨胀的物质在不断地往上蹿，他连眼皮都在发热。他知道自己不应该为那想象中的画面感到过于欢欣鼓舞——发出反抗的巴奇，对抗皮尔斯的巴奇，逃向自己的巴奇——但他忍不住，他想不出什么比眼前更能让他感谢上帝的情景。

“不管怎么样，你留着它们。”

史蒂夫知道自己表现地近乎有点固执专横了，他揉了揉巴奇的乱蓬蓬的头发，从地上站起身，坚持没有把手机和盾牌拿回来。


希尔和娜塔莎走在前面，他和山姆走在后面。弗瑞的藏身之处一直在换。走廊狭长而昏暗，史蒂夫能闻到潮湿的铁锈味，两旁的墙壁坑洼不平，有渗水的痕迹，他这才判断出这里是地下。笨重的大门被拉开，他们走进去，屋子里不宽敞，但只摆了一张长桌子，还是显得空荡荡的。

神盾局局长站在角落，一边胳膊被绷带吊着，令一只手抬在鬓角边，像是在调整微型对讲器的出声孔。看到人来了，他放下手臂，走到桌子旁，拉开了寥寥几把座椅。

“希尔，你先带山姆和娜塔莎去一趟仓库。”

“我要去吗？”史蒂夫不解地问道。

“你留下。”

史蒂夫蹙起了眉。

“我以为我们要坐下来一起商量。”他跨出一步，在桌边坐了下来，转头看向后面的同伴。

“说实在的，我没什么意见，”山姆抱着双臂耸了耸肩，“但我真的不想再把那条走廊走一遍了——如果真有你说的什么仓库的话，那也肯定在走廊另一头，这儿只有这一扇门。”

“出了什么事吗？”娜塔莎问道，“紧急情况？是你把我们几个一起叫来的，尼克，我看不出你现在有什么要让我和山姆回避的理由。”

身材高大的男人看上去有些疲惫，脊背略微佝着，缓缓坐到了椅子上。他望向史蒂夫。


“问题不在我这里，在他身上。”

史蒂夫的眉头始终没能松下来。

“你听说冬兵的事了吗？”

弗瑞开口，没有压低嗓音，但语速有些刻意的拖长。

“他从皮尔斯手下离开了。”史蒂夫没有迟疑，“他叫巴奇，巴奇•巴恩斯。”他补充了一句。

弗瑞转开视线，一只手指在桌面上无意义地敲击起来。

“感谢他的‘离开’，九头蛇的一个地下据点彻底暴露了，火光冲出了半条街区。我很意外那个士兵居然能活着逃走。”

“巴恩斯。”史蒂夫坚持道。

“皮尔斯现在在找他。纽约还没被他翻完，但也快了。”弗瑞抬起脸，看向希尔，“卡特探员那边有什么新消息吗？”

“没有。”希尔摇头，表情显得有些古怪，好像没料到弗瑞会问。

“如果巴奇想躲，没有谁能找得到他。”史蒂夫看向娜塔莎，“你说过，他是个‘幽灵’。”

 “那是过去的几十年，当他为九头蛇卖命的时候。现在很难说。”娜塔莎若有所思地答道，“如果他是在执行‘任务’，那么他有支援，有安全屋，有一整套接应他的队伍。皮尔斯想必在他身上花了不少资源，为了保证他能够被循环使用，肯定不会在保证他的人身安全这回事上省心思……但现在不一样了。”

“有没有这种可能，”山姆抬起视线，说出设想，“冬兵在九头蛇内部还有同伴？”

“可能性很小。”娜塔莎迅速摇了摇头，“那天在桥上——看他的行事作风，你觉得他像是有同伴的样子吗？”

“他有。”

弗瑞终于打断了两个年轻人的讨论，起身站离了桌子，“但不是九头蛇的人。”


史蒂夫盯着弗瑞的脸，不动声色。弗瑞在听着什么，不仅是当下的他们，是别的，从微型对讲器里传出来的——

“谁在对你说话？”

他猛地站了起来，把抵住他双腿后部的椅子拉开半米，走向弗瑞，“你有什么瞒着我们？”

“你有什么是瞒着我们的，队长？”

弗瑞转过身来，强掩语气中的不耐，和一丝隐隐的担忧，“你先回答我吧。”

“我信任你，尼克，我希望你也信任我。”史蒂夫的眼神中透着坚定与恳切，“我不做任何我没有理智思考过的事。”

“你知道我也一样。你做决定前通常都思考几遍，罗杰斯？”

史蒂夫望着他，没有回答。

“年轻的时候我告诉自己，第一遍想好的事情，不要去想第二遍。很多年后我明白过来，当时我不肯去思考第二遍，是因为我知道第一遍得出的结论很可能是错的，而我宁愿坚持起初那个错误的决定。”弗瑞缓缓踱步，停在了史蒂夫的身边。

“我想，你留下巴恩斯之前，大概只思考了一遍。”


一阵异常的沉默。

“所以我们昨天通话的时候，他就在你家里？”娜塔莎的嗓音打破了死寂，“猜到了，史蒂夫。猜到这个了。”

山姆重新打量了一番站在不远处的队长，以确定他身上没有什么新添上去的伤。

“他伤得很重……他没有地方可去。”

史蒂夫甚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心情，他也不强求，他知道自己是全世界仅剩的在意巴奇的人。

“是的，他失去记忆了，曾为皮尔斯卖命，他打伤了尼克，那天在桥上他险些杀死了我们所有人……这都是事实，我无法否认。”史蒂夫尽力控制自己的喉咙，不让发出的嗓音变得颤抖，“我也不能欺骗你们，说他已经回想起了一切，说他记起了我，因为他没有，他在我家待了一晚上但他没有喊过我的名字。”

他长呼了一口气，不希望表现出任何不受控制的情绪。

“但他已经不是‘冬兵’了，也永远不会再次成为那个人。如果他还是那个冷酷无情的士兵，他就不会逃跑，不会找到我，听我跟他说那些愚蠢至极的我们小时候的往事，他有一万次杀了我的机会但是他没有，他需要我因为只有我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史蒂夫突然愣住了。

“你派人去抓他？”


希尔迅速走过来，一步上前，仿佛罗杰斯随时会把自己与弗瑞的距离缩短到警戒范围之内。这举动无疑有些多余，如果要在这间屋子里找一个最冷静、最不可能冲动行事的人，那就是罗杰斯，但谁都没见过罗杰斯冲动，眼下的情况已经够异常了，她没有先例可以参照。

“已经有人员去找他了，是吗？”史蒂夫盯着上司毫无表情的脸，不像是质问，更像是强忍着震惊与慌乱，把可能性分析给自己听。他不是没怀疑过便利店里的那个小伙子，还有那位中年邻居，他以为那些人即使有鬼也是皮尔斯派来执行监视的，而那些人根本不会去怀疑出逃的冬兵正与他在一起，“什么时候？现在？还是在确定我离开公寓的十分钟之后？”

“五分钟。”

弗瑞没有再跟他迂回。

“什么队伍？”

“五倍标准应对，四组狙击手。不会杀了他，只想带他来到我们这边，确保他不会再次回到皮尔斯的手下，为九头蛇效力。”

一副图纸迅速在史蒂夫脑海中展开，大概描绘出巴奇可能面临的包围圈。

“很难想象你凭现在的境况还能调到那么多人。”

不仅仅是巴奇，史蒂夫知道，那些人也面临危险。巴奇不会主动出手伤人，而一旦受到惊吓与威胁，史蒂夫清楚他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

“如果我今天不派人去，你打算怎么办？把他带在身边，直到皮尔斯的人一举堵到你们两个——他大概没想到会这么容易，早知道他就让两拨人马合二为一就够了——你是那么打算的吗，队长？你觉得你有时间慢慢让你的老朋友恢复记忆，找回本性，你确定你们那一二十年的感情要胜过这漫长的半个多世纪，你相信只要跟他聊聊天就能挽回他、拯救他，他也不会再次动摇，重新回到九头蛇？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天真？”


“你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天真’，因为你的老朋友是皮尔斯那样的人，我对此感到抱歉，尼克。”

史蒂夫平静下来，望着弗瑞颈脖上略微浮现的青筋。

“但我的不是。”

他转身向门口跨去，脑海中的那副图纸里已经被圈出了几个缺口，而且巴奇有他的盾，应该能够撑住一段时间。他拉开大门，在逼仄潮湿的通廊里全速狂奔，他听到身后的呼喊声，像是娜塔莎，但那呼喊很快就减退消失了，他从出口跳下那片假草坪，闪进通往停车场的隐蔽后门，坚硬的水泥地面被他的脚步撞出一连串闷响，他踹开一辆达茨，跳进驾驶座，迅速消失在低矮空旷的建筑里。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