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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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冬】永不沉没 上(AU,短篇)

配对:Brock Rumlow/James Buchanan Barnes

简介:秋天的聂弗辛科湖十分安静,除了那个被推下去的男孩,朗姆洛的一部分也被封在那里。

*标题取自大卫班尼奥夫的短篇小说集《当“9“翻转归零》的最后一篇Neversink

*有部分情节的灵感来自电影《神秘河》

(迟到地)祝我的九宝 @九不告诉你 生日快乐

我预测字数的能力就像我点菜,2w字的菜觉得自己5k字的肚子就能一顿吃完……28号之前一定写完,写不完不是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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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不沉没


巴奇把听筒拿下来,贴到耳朵边。玻璃另一边的那家伙已经把听筒拿在手里了,他的另一只手抓着一张纸片,巴奇一开始以为他要塞纸条给他,后来才发现,布洛克只是攥着那张纸片在玩罢了,就像他当年在圣路易斯惩治学校上课时那样,一手拄着铅笔头,一手攥着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拿铅笔是做样子给老师看的,而纸条才是真正的乐子。巴奇并没有立刻说话,他并不紧张,但他还是没想好能说些什么,他跟这个人有什么可以说的?男人把听筒夹在下巴和肩膀之间,腾出一只手,开始一遍又一遍地对折那张纸条,背面是银色的,像锡纸,每周四中午的肉饼总有一股还没完全化冻就被推进了烤箱集中加热的怪味道,布洛克把那一小块锡纸对折了五次,开口说了一句“你倒是没怎么变。”

那家伙手里的银色纸团不时反射出白炽灯的灯光,水泥天花板上装着好多根灯管,整个探望室亮得要命,但他还是看不清布洛克的脸。旁边突然传来一阵椅子脚在地面上拖动着摩擦的恼人噪音,两个座位间只隔着一张板子,穿着水蓝色短袖衫的黑人女孩对着玻璃狠狠拍了一下,赶在警卫走过来之前,她回头瞟了他们一眼,示意她没要闹事,便重新坐下了,顶着与体型不相称的大肚子,小腿水肿得厉害。

 “要是我,我就不来。”布洛克没有看他,只是对着隔壁的方向扬了扬下巴,“她叫索菲亚。他妈的蠢女孩儿。”

 他评论得那么理所当然,好像比坐在隔壁的囚友还要清楚他与那女孩之间的纠缠似的。没准他就是那么清楚。那个多米尼加的移民用怪异的口音把自己入狱前的生活和所有人都说过,偷渡船上的操蛋事,蛇头如何坑害他们,如何用非法借贷来的钱盖了一栋房子,后来被一辆大卡车给就地拖走了,老婆跑了,他又认识了这个索菲亚,监狱里所有被他搭上话的人都知道有这么个索菲亚,只不过布洛克今天才亲眼看见,从前没有人探望他,所以一直没有机会。她真胖啊。他把锡纸团往桌上一扔,重新用手扶住了听筒,既不显得不耐烦,也不显得兴致盎然。他在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脸的倒影,一个剃着光头的男人,但他的头也没那么光,已经有一层青黑色的发茬长出来了。

旁边不时传来黑人女孩夹杂着脏话的哭腔,巴奇舔了舔嘴唇,他在袖子里藏了一盒烟,过来之前他听打工那地方的同事说,探望人可以从玻璃板上的小孔塞香烟进去,只要两边动作都利索一点,狱警是看不见的,所以他特地穿上了一件宽大的外套,手腕处的袖口是那种收拢的松紧布,很适合藏东西,但他已经把这事彻底忘了。布洛克用弯曲的手指关节在玻璃上敲了两下,噔、 噔两声,“你怎么还是这样儿啊?”

他眨眨眼睛,不知道这人什么意思。他其实也可以说些什么,只 是每次他要开口的时候,布洛克都把他给打断了,他盯着对方颧骨上那一小截肉色的创可贴,眉头轻轻拧起来,露出略微恼怒的神色,他至今还能回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被布洛克搭话时的场景,布洛克自小有种冒犯人的天赋,好像只要他开口,就能像壁虎尾巴在人耳朵边扫了一下那样,虽不至于让人勃然大怒,但就是不讨人喜欢。“你看着也不太像个疯子啊?”第一次见面时布洛克这样问他。

 “你也没怎么变。”巴奇开口了,还带着那副有点不高兴的神色,还在琢磨自己到底是‘哪样儿’啊。

 “狗屁。”布洛克眯着眼睛说。“你嘴笨就不要讲话了,我没变?”

他瞪了来探望自己的年轻人一眼,也不晓得是被对方哪里惹了不高兴。他二十几岁的脸上带着一股幼稚的凶狠劲儿,还像中学食堂里的男孩互相多看了两眼后,就会从餐桌边站起来,用胸口互相顶撞时,问对方“你他妈的在看什么”的时候脸上带着的那种表情。在巴奇说什么之前,他又自己转开了脸,两边胳膊肘离开桌板,另一只手去抓那个之前被他丢在一边的锡纸团。这令巴奇想起他以前上课的样子,他上课时总是睡觉,区别只是现在的他双手被铐着,一只手还拿着用来和探视者讲话的听筒,玩纸片的动作就变得很别扭了。

“你怎么想起来找我的?”布洛克抬头看他一眼,又低下去,盯着手里的纸,用有阵子没剪过了的指甲去掐那团纸的银色表面,掐出一道又一道软软的凹痕,间或抬眼看看玻璃外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没工夫跟你叙旧。反正你也是怪胎一个,当年也没几个朋友,不可能把我当笑话说给谁听。你从哪儿过来的?操。”

他轻轻地、随口说了一个“操”,像是某种语气词,介于“真奇怪”和“不可思议”之间,但比它们要冷淡得多。他可以用“操”来表达他人生中超过半数的情绪,他的词典很薄,不需要太多字眼。他又问,“你的脑子好了?”

他看到巴恩斯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嘴巴好像也动了一下,就像是有人往他身上扔了几片毛绒绒的树叶子,他如果做出什么反应,就显得太激动了,但毕竟被人在身上扔了什么东西,条件反射地会在哪里动弹一下。“你还记得我是谁啊?”

对方也有点生气了,布洛克看得出来,便闭嘴了。巴奇有点生气,就把目光挪到了隔壁的黑人女孩身上,他们离得很近,在保持脸部不动的情况下,他只能瞥见女孩那被大号水蓝色短袖衫包裹住的胳膊上的脂肪,她还在很激动地低声说些什么,不时用手指指节敲击桌面,敲得他的太阳穴也跳动了起来,逼得他不得不转回视线,重新看向那个惹人讨厌的家伙。他怎么想起来找他的?这不太好回答。这不是一个短暂性事件,而是一个持续性事件,他一直在想布洛克,从布洛克当年被治安官按着头顶塞进警车里开始,他每天都要想到这人——这话猛一听起来有点罗曼蒂克的味道,可实际上,每天想一个人,是件极其索然无味的事,和每天什么人都不想别无二致。

“我先去了马凯特,我以为你在那儿。”

“那个是少年管教所,你知道什么叫‘少年’吗?操,我他妈进去的时候都十四了。”囚犯脸上一副又要骂人的神色,音调随着笑声而变高,“十四岁进去,半边屁股就已经坐进这种地方了。”

 

                                                            * * *

 

来莱克斯岛之前,巴奇先回了一趟猎犬镇。他一个人开车,到达镇子上后,在加油站吃了一顿油腻腻的午饭,给车子加了油,就直接调头开向水库了。水库的名字叫聂弗辛科,它其实是一片湖,他站在高处的堤岸上,湖上的空气潮湿泛腥,现在是枯水期,隔着十几米都能看到湖面下那飘飘荡荡的水草顶端,怪恶心的。

他把手掖到外套口袋里,转身沿着堤岸走了起来。他低头走着,没有仔细去看脚下那匆忙刷成的、凹凸不平的劣质水泥路面,也没有看回那些隔着薄薄一层湖水的水草尖,他倒是想起了几个鬼故事,都是当年布洛克说给他听的,为了吓唬他。关于水库或者湖泊的鬼故事总是乏善可陈,大体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都市传说,比如某个欠钱的倒霉鬼被债主封死在装着臭鱼臭虾的集装箱里,沉进水库淹死了,而开车在那儿附近经过的不少司机都说自己在路边看到过一个迷路人,浑身湿漉漉的,裤脚是烂的,脚脖子上有血,像是被鱼虾咬的;还有一种是鬼怪故事,比如湖里有个水怪,最早的记录可以追溯到南北战争时期,据说水怪不止一个,曾经攻击过巡逻船,比大白鲨还要凶猛。跟他说这些蹩脚故事的时候,布洛克也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敷衍神色,好像他也并不太相信这些有的没的,说实在的,什么样的鱼和虾会咬人啊?但巴奇没有这样追问,当时他只是听着。听完之后,大部分时间里他不会评论,顶多问一句“你看过到那个吗”,布洛克通常会耸耸肩,起脚踢飞一个无辜的石子,用手背在鼻子上呼噜一把,两眼直视前方,脆生生地答一个“没有”。

布洛克被抓之后,镇子上兴起了另一波鬼故事的风潮,大多是关于那个溺死的男孩儿的,不过没有人会跟他说。很多人觉得他也逃不了干系。人们最早就怀疑到了他的头上,因为杰拉德,那个溺死的男孩儿,是个出了名的“冬天挑战者”,“冬天”是巴奇的绰号,在他被父母送到猎犬镇上的圣路易斯惩治学校后没几天就传播开来的名字,在致力于激怒他的那帮孩子里,杰拉德是第一。杰拉德往他脑袋上倒过粉笔灰,故意在他座位旁边的过道上奔跑,把他的文具推搡到地上,杰拉德还在黑板上画过以他为原型的小人,满嘴尖牙,头发炸开在脑袋上,但因为画功太差,还没等到男孩儿们认出来那是巴恩斯,老师已经走进来了。

巴奇记得杰拉德死掉的模样。打捞的那天他也在水库,布洛克带他去的。那天下了课,刚回到宿舍,布洛克便敲他房间的窗户,他爬出去,跳到地上的时候险些扭到脚,布洛克抓住他胳膊,脸上带着严肃的、兴奋的、“我带你去看热闹的”骄傲神情,拉着他就往另一边走。“在水库那儿,有人死了”,布洛克拉着他飞快地走,沿着圣路易斯惩治学校的学生宿舍楼的红砖墙,跨过围着灌木丛的篱笆时他的胳膊被划了好几条细细的血口子,这仍没让他放缓脚步,或者发出一声痛呼,他头也不回地拉着巴恩斯家的男孩儿,“围着好多人,警车都去了。他们说从市里来了一支打捞队,因为猎犬镇没有正经的打捞队,虽然我们有水库,但我们居然没有打捞队。之前有大人试着下去,但被拦下了,那肯定是送死。”

巴奇踉踉跄跄地跟在他后面,血口子在布洛克胳膊上被划开的样子像慢镜头似的,缓缓在他眼前播放。他看到布洛克细瘦而结实的褐色小臂被那些伸出来的篱笆铁丝末端割破,割得很浅,细密的小血珠慢吞吞渗出来,布洛克连眉毛都没皱,他一门心思都放在拉着巴奇往前跑这件事上了,到后来他们俩人都哼哧哼哧的,发育得还不够强壮的胸口一起一伏,仿佛容量太小,丝毫无法抵挡罪案现场对于年轻男孩儿的巨大引力。圣路易斯惩治学校建在郊外,所以距同样远离镇中心的水库很近,他们不一会儿就跑到了柏油马路上,路一边是草地,一边是栽种着不知名乔木的稀疏的树林子,巴奇的胳膊表面感觉到布洛克的手心里有热烘烘的汗,那触感有点奇怪,他们现在做着像是好朋友好哥们做的事——一个男孩儿拉着另一个男孩儿去水库看打捞死者,这算得上好朋友的范畴——可两个月之前,布洛克还像所有男孩儿一样,喊他疯子或者杀手呢。

水库的堤岸上人头攒动,已经聚集了不少居民。布洛克起先拉着他跑到了堤岸对面的一个长满杂草和灌木的斜坡上,那里更高,视野更开阔,他像是铁了心要带同伴好好享受这一出。有人死了,他知道,可猎犬镇上一年能意外死亡几个人?他们好久没看到这种激动人心的大场面了,应该说是从来没看见过,他打赌巴奇也没有,前一天夜里他和巴奇说,我们可以去纽约,他们说那里干什么都能挣钱。巴奇既没点头也没否认,他骑着偷来的摩托车,巴奇坐在他偷来的摩托车的后座上,所以他看不见巴奇的表情,当时他心想,这家伙跟乡下孩子也没什么两样吧,他对大城市的世界一点都不比我懂得多。

“那是‘大针头’吗?”

大针头是他们对那位身材瘦长、脑袋很尖的治安官的戏称,他和圣路易斯的校长的关系很好,多次被邀请去给他们搞演讲,从不忌讳在十三四岁的男孩子面前使用“社会渣滓”“像耗子一样的败类”之类的言辞。

 “他在干什么?”布洛克伸直胳膊,指着湖面上的那艘船,“那个傻逼,为什么他也能去打捞队的船上?操。你知道那些打捞队的人为谁工作吗?我听说他们也是消防部门的。”他似乎对于那支从市里来的打捞队充满了别样的敬意。“我小时候还想过要当消防员呢,哈。”

巴奇眨了眨眼睛,还盯着湖面上那一条被打捞船船尾拖出的涟漪,“你现在不想了吗?”

“操,当然不了。谁想当消防员?我要当条子。”

他咧开嘴,对着巴奇露出笑嘻嘻的神情,他自己大概也听出了这番抱负里的讽刺性。巴奇转过头来看他,似乎也有点想笑,但还在犹豫,布洛克又把笑脸咧大了些,“你在想什么,‘冬天’男孩儿?你在想什么?”

“我以为你讨厌警察,你总是骂他们。”巴奇也笑了,他想起了几个布洛克经常用来骂警察的词。

“我当然讨厌他们,但是他们有枪,还有徽章。”

布洛克突然把两肩向后扳,挺着胸膛,摆出一副模仿混蛋警察的拙劣神态,一手拉开并不存在的制服前襟,露出别在腰间的并不存在的手枪,又抽出并不存在的徽章,推到巴奇的脸前,“你被捕了!”

巴奇傻乎乎地笑了起来,企图去抓布洛克手里那个并不存在的警徽,但被布洛克闪开了。

“别跟我斗,年轻人,别跟我斗。”布洛克摇了摇食指,把空气警徽掖到空气夹克的内侧口袋里,“乖乖听我的话。”

他们用脚踢走那一片地上的枯枝烂叶,屈腿坐下来,把沾满脏灰的手心往裤腿上擦。已经是秋天了,白天越来越短,天色如同一面粉刷不均匀的墙,呈现出凝固的、不通透的灰白色,阴云很散,像是被兑水稀释过,布洛克穿着一件套头衫就跑出来了,这会儿开始感觉到冷,巴奇问他,“我们回去吗?”

“你不想等那个人被捞上来吗?”布洛克抓了一截树枝,不断往草皮之下的泥土里乱戳。“回去也没事干。你猜那是男的还是女的?”

巴奇摇摇头,他猜不到。

“可能是男的吧,男的比较容易跟人打起来,然后就被推进去了。男的都是傻逼。但也有可能是女的。女的更容易被推下去。你掉进过水里吗?”他惊讶地看到对方点了点头,他只是随口一问来着。“怎么搞的?”

“我不记得了。”巴奇抓住布洛克的那支树枝,拿到自己手里,开始戳自己脚边的泥巴。

到了这时候,布洛克觉得自己可以把那个长久以来一直想问的问题给问出口了,毕竟他们都,看啊,他们都坐在一起用树枝往泥里戳了,就算巴奇讨厌这个问题,也不太可能会跳起来把他打一顿。

“你怎么什么都不记得?你又不是真的傻子。”布洛克尽可能使自己听起来心不在焉,好像这问题只是顺便从他嘴边跑了一趟,他转头就忘了,“你能记住多久的事啊?是不是过几天,你就忘了我带你来看过这个了?”

他用手胡乱一指,好像带对方来看溺亡者被打捞上岸是一件不得了的大事件,很值得铭记似的。他不想承认,但如果巴恩斯真的没几天就把这事忘了,或者说,一阵子之后就不记得他俩的交情了,那这些都还有什么意义呢?还不如把他揍一顿,布洛克奇怪地想,还不如把你揍一顿,反正你也记不住。他俩有什么算得上交情的?

“你记不记得昨晚我们俩聊了什么?”没等巴奇开口,他又换了一个问题,这次他把时间尺度缩小了,这应该更好回答,“你告诉我,昨晚我们干了什么?”

他从一旁盯着这男孩垂着脑袋,深棕色的长头发有点打卷,把那张缺乏血色的脸盖住了一半。

“你他妈的是在玩我?还是真的?”布洛克快要气笑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多一点耐心,但气急败坏的话就这么脱口而出了,“你都忘光了?”

“我没有,我记得。你偷了一辆摩托车。”巴奇侧过脸来,但很快又把眼皮垂下去,自顾自地回忆着,显得有点紧张,“你偷了一辆摩托车,来敲我的窗户,然后我爬出去了。”

“这不是重点。然后呢?”

布洛克的嗓音突然提高了,好像就快要超过气笑的程度,变得笑不出来了。巴奇有点怕他。他其实是能想起来的,他只是需要一点时间,他的脑袋里迷雾重重,森林和房屋都只有模糊的轮廓,但这不代表它们不存在,只是被雾给包住了。

“你简直是在玩我,操,我不知道我费那么大劲儿是为了什么,带一个傻子出去兜风……”

轻微的“啪”的一声,末端处沾满泥土的树枝打到了布洛克的裤腿,又直直掉到了地上。巴奇扔的。布洛克猛地站起来,那树枝甚至没在他的尼龙面料的裤子上留下什么污渍,但他咬了咬牙,胸脯又变得起伏,他上前两步,伸出手,在巴奇的脑袋上狠狠推了一把。他攥了满手心的力气,真打上去的时候,又软了半截,以致于变成了一次不伦不类的攻击,像一记底气不足的耳光,或是过于凶狠的玩闹。巴奇被推得往旁边一趔趄,立刻踩紧脚下,稳住了身体,他抬起脸盯着布洛克,有那么一瞬间布洛克以为他要扑上来了,像传闻中打死一个同班同学那样的打死他,这逼真的可能性让他吓得不轻,他把胸膛里那口憋了半天的气长长地吐出来,两手举高,不那么服气地大喊,“好了,好了!我错了。我来告诉你我们昨晚干了什么,行吗?行吗!”

他不知道那家伙脸上为什么还会露出委屈的神情,他都道歉了。他重新坐下来,拉着巴奇也坐下来,他们俩一起发了几分钟的呆,望着湖面,因为围观的人群里发出了什么骚动,好像是溺亡者的家人赶过去了,一位颇为年轻的妇人,巴奇看到她穿着明黄色的连衣裙。

“好,我来告诉你昨晚的事。”布洛克找回自己的注意力,眼珠往左上方翻,兴致缺缺地开始回忆,“对,你刚才说的没错,我骑着摩托车去找你,然后我载你上了公路,就我们刚才跑过来的那段路,然后我把车子停下来,就在那个位置吧,”他一手指着水库堤岸朝东的方向,一手搔了搔头顶的短硬黑发,觉得没劲透了,“那边后面有块芦苇地,晚上到处是癞蛤蟆在叫,但一只都逮不着。我们坐那儿聊天来着。”

巴奇点点头。不是那种为了敷衍说话人才点的头,他是真的记得这些,他还能想起来他们聊了些啥呢。布洛克想去纽约。但也没仔细说要去干些什么,只是显得挺自信的,好像他已经在大城市呆过几年,完全了解都有哪些挣钱的路子。或者是去纽约当警察吗?布洛克刚才还想说他想当警察。巴奇不知道这行不行得通,去纽约当警察,这听起来行不通。

“后来你找到哨子了吗?”巴奇问他。昨天他们回来后,布洛克才发现他裤兜里的哨子不知道掉哪儿去了,那哨子吊在一个长长的线绳上,应该很好找,布洛克又一个人骑着摩托车原路返回了。布洛克耸耸肩。

“没有,晚上太黑了,什么都他妈的看不见。倒是碰到了杰拉德,那个讨厌鬼,我把他打了一顿。”

巴奇转过脸盯着他看,眼睛睁得圆圆的。

“他把我吓了一跳,大半夜一个人在外面转,跟鬼一样。他问我哪来的车,我说不管你的事,然后他骂了我一句,操,我早就看他不爽了,他居然还敢骂我。”布洛克把手伸进裤兜,胡乱掏了好几下,才把那个棱角已经被挤扁了的烟盒掏出来,“后来他看打不过我,就把这个扔给我了。不知道他从哪儿搞来的,可能是要卖的,因为他自己没有打火机。你有打火机吗?你肯定也没有。”

他把香烟盒塞回裤兜,拉着巴奇又站了起来。打捞船的引擎声隔着几十米远都清晰可闻,刚刚赶去的妇人不顾拉扯跪到了地上,发出可怖的哭喊声,他开始觉得这一点都不好玩,想要回去了。

“布洛克。”巴奇拉住他的胳膊晃了晃,嗓音略微颤抖,带着男孩变声期独特的脆弱沙哑,“布洛克,他们捞上来了。”

布洛克看了过去,便拉着巴奇慢慢往下走。这片斜坡没有路,只有被行人的脚底所踏出来的崎岖小道,偶尔有裹着泥的小石块从上方滚落,擦过枯死后又吸了水的叶子,咯吱咯吱响,巴奇抓紧了布洛克的胳膊,每一步都踩得沉重。等他们踏到平地上之后,这一侧的堤岸已经被围观的人挤满了,原先高处的视野变得狭窄而逼仄,他们被挡在最外侧,只能偶尔看见站在打捞船上的大针头的帽子。打捞队的人都穿着橡胶材质的背带裤,像是某种防护服,他们合力把尸体从网里弄出来,全都显得筋疲力尽,被弄出来的是个年轻男孩的尸体,浑身滴答着冰冷的湖水,那湖水本该是澄澈的,现在却在他的浅咖啡棉衬衫上透出浑浊的土黄色。

巴奇往后退了几步,他还抓着布洛克的胳膊。溺亡男孩的母亲再次挣脱周围企图安慰她的人群的阻拦,大步跨进岸边的浅水里,裙摆迅速漂浮起来,治安官跳下来阻拦她,然而她像是一头豹子,直冲到打捞船上去了。

“杰瑞!”她撕心裂肺的喊叫着,喊叫声一直飘荡到水库南边的森林上空,“杰瑞!杰瑞!”

布洛克甩开他的手,转身跑走了。巴奇望着他离去的方向,他瘦长的脊背和过于宽大的尼龙运动裤,一侧裤兜臃肿地耷拉着,鼓出香烟盒的形状。

 

                                                            * * *


“我给你寄的信和贺卡,你收到过吗?”巴奇问他。

“嗯,我想是吧。在马凯特的时候。但是我没有留着。干吗?”布洛克有点局促地在椅子上挪动了几下,舌头在干燥的薄嘴唇上迅速一舔,“你不会指望我把它们都放在什么小盒子里一直带着吧?”

“只是问问。我以为你没收到。”

“噢。我收到了。”

“你从来不给我回信。”

巴奇并不责怪,虽然他经历过很多次徒劳无功的等待。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各方面都还算健康,懂得处理自己的情绪,那些等待中的困惑、孤独、煎熬、自我追问,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人有义务需要替他一起消化。最初三年过去后,他的信就开始一一被原路退回了,后来他才知道布洛克在马凯特少管所呆了不到三年就转监了,后来还加了刑,至于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一无所知。

“我给你回什么啊?告诉你我每天吃得有多烂吗?过起来就够操蛋了,那些有的没的,还让我写出来。你不会对我这么残忍的。”

布洛克吸了吸鼻子,整个人懒洋洋的,一会儿坐直,一会儿又前后摇摆上身,像是坐急了。巴奇没再问下去了,他觉得布洛克说得有道理。“那为什么,你后来被加刑了?”他准备好了这个问题也得不到答案。

“因为我是个烂人嘛。总不能我一成年就放我出去,‘这种狗屎一样的烂人’,哈哈!不是不是,开玩笑。因为后来我又惹事了。他们觉得我有什么精神病吧,得多关一关。”

“你打架了?”

“打了。”布洛克又吸吸鼻子,他好像感冒了,一直吸溜吸溜的,“把他打了个半死,那个婊子养的。不是我发疯或者什么,我是个讲道理的人,你知道的,巴奇,你知道我。那坨屎真的该死,我只后悔我没把他打咽气,他的脸特别硬,我当时觉得我的拳头都快爆炸了,他还有气,操。你知道他干了什么吗,他是个什么邪教的人,南卡罗来纳州的还是哪里,我不知道,他和其他几个狗逼专门去搜集小女孩,三四岁的小女孩,然后把她们弄死,献祭或者什么鬼的。我他妈想不通的是为什么这种人还能跟我关在一起?就说我当年真的杀了人好了,巴奇,就说我真的把杰拉德推进了聂弗辛科,我揍了他,然后把他推进了那个操蛋的水库,就说全镇的人都看到了,那是我,就是我干的,我是个他妈的杀人犯,是一坨屎,但我有屎到这种邪教狗逼的程度吗?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请了个什么特别的律师什么的,总之他跟我们关在一起,而且好像不用十年就能出去了。那天我去尿尿,听到他在旁边嘟囔什么,你知道他说什么吗?他还在念咒,或者什么之类的,他提到那些他害死的小孩的名字了,我亲耳听到了,他喊她们‘邪恶的伴灵’什么的,然后他继续诅咒,好像是那些可怜小女孩害得他进监狱的,然后我就揍他了,我把他的头摁进水池里,我想淹死他,反正我已经淹死过一个人了,多一个不多,但我觉得淹死他太便宜了,所以我把他扔在地上,用拳头揍他的脸。”

有好几次巴奇想插话,但是还没来得及张口,就被玻璃那边的男人给抢先说下去了,到后来他放弃了尝试,他得听布洛克把话说完,而且他注意到,这是布洛克到现在为止第一次喊他的名字。等到布洛克终于停下来,他又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他在脑子里刻画了一下十七八岁的布洛克打人是什么样儿,他能描绘出的布洛克只有两个样儿,一个是十三四岁的时候,一个是眼前这个时候,布洛克在他脑海中就凝固成一大一小的两个人,而中间不大不小的那个人并非不存在,只是沉进了水库里,巴奇的脑海里有那个水库,那片湖,那个不大不小的布洛克就在聂弗辛科里的某个地方,沉进了湖底或者就在湖面之下,就在水草飘荡的高度。他在玻璃后面的男人脸上看不见当年那个男孩儿,但这不意味着成年的布洛克令他感到陌生,人不是一转眼就从十几岁长到二十几岁的,这些日子里他有所准备。他是十一岁时被父母送到圣路易斯惩治学校的。布洛克大他两岁,但因为小时候入学晚,又因为打架闹事休学了一年,所以和巴奇在同一个年纪。他也是十一岁时被送到那里的。

刚到圣路易斯时,巴奇没有朋友。“没有朋友”是个太过含蓄的表达。他带着不好的名声过来,自然就没有人愿意主动靠近他,更别提在这样的学校里究竟有没有愿意主动接近新同学的好孩子了。布洛克是个例外,他经常到巴奇附近晃荡,对巴奇做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但就是不肯从他身边跑开。每次巴奇一个人在操场上荡秋千,或者一个人在沙池里跳远,布洛克肯定要在旁边跃跃欲试,或者做出随时准备嘲笑的样子,要是巴奇装作没看见他,或者不让他玩,他就跑过来把他巴奇从秋千上拽下来,弄得拴着废弃轮胎的那两根铁链剧烈摇晃,发出刺耳的声响,或者把巴奇推倒在沙池里,弄得球鞋和嘴巴里都被灌进了沙子。

后来巴奇才知道,布洛克是想看他是不是真的“疯子”。但巴奇从来没有在圣路易斯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最出格的一次是扑到某个警官身上,作势要打,但很快就被旁边的大人给扯下来了,那是在布洛克被抓走之后。


“他们说你打死过人。你真的打死过人?”来到圣路易斯的第二个夏天,巴奇被布洛克这样问,“他们还说你脑子有一点问题,说你记不住事。你真的是傻子?”

巴奇坐在秋千上,屁股底下的大轮胎被太阳晒得滚烫,坐起来很不舒服。布洛克一手抓着左边那根支撑着秋千的落地栏杆,背对着巴奇,把全身的重量悬空,倾斜着摇摇晃晃。他应该是听到了动静的,他听到巴奇从轮胎上站起来,靠近自己,接下来他被重重一推,手心松开了栏杆,最先着地的是膝盖,然后是条件反射地护在前面的手臂,然后是脸,他感觉到地上的沙子和草根挤在他的额头下面,而背后那个人居然没有跑。

他从地上爬起来,龇牙咧嘴地猛然转身,巴奇退后了两步,棕色的圆眼睛紧紧盯着他看,没有多少威胁的成分。

“你他妈有病?你推我干什么?”布洛克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直接一拳揍上去,也没有思考为什么在直呼对方是“疯子”和“傻子”之后,对方的报复还会令自己勃然大怒,“你是哑巴吗?你到底会不会讲话?”

那时还没有人听过巴奇开口讲话。他不跟任何人讲话,这又侧面加深了人们心中关于他的“是个疯子”“脑子有问题”的印象。当地人对他了解得很少,大多是传闻,人们更多了解的是他的父母,巴恩斯家的老三和他妻子,据说那孩子原先很正常,后来出了个什么意外,就变这样了,有人说是车祸,有人说滑雪时摔到了脑袋,还有人说是绑架,乱七八糟的,总之后来他变怪了,并且在纽约的学校里跟另一个小孩起了冲突,把对方给打死了还是打残了,好在巴恩斯家还算有钱,给了一大笔赔偿,又把孩子送到了圣路易斯惩治学校来,甩手不管了。

“蜘蛛。”

“啥?”布洛克歪着嘴问。

“你手上有蜘蛛。”小哑巴又开口了,还指着他的右胳膊,闷闷不乐的,仿佛不乐意跟他讲话,“那儿。”

布洛克赶紧一抖,把胳膊上的蜘蛛拍掉在地上。“所以你会说话啊?”他狠狠把蜘蛛给踩死了,怒气冲冲地。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转身就走了,算他倒霉,莫名其妙被推了一把,吃了一嘴沙。

随后几天他发现,那个巴恩斯家的男孩儿开始跟着他了。巴恩斯经常盯着他看。吃午饭的时候,巴恩斯会端着餐盘坐到他对面吃,这无疑是灾难性的,因为食堂学校里的第一社交场所,怪胎只能一个人坐,这是规矩,如果怪胎坐在了你旁边,要么你也变成了怪胎,要么你就是拉怪胎入伙,布洛克慌张地看着巴恩斯在距离自己不到半米的地方大口吃面包,通常都和他坐在一桌的几个男孩儿刚走过来,看到他对面的人,便顶着一脸“搞什么?”的表情折到了另一排桌子的方向,他不知道巴恩斯是不是故意要整死他,他盯着巴恩斯脑袋上的那个发旋,琢磨着自己要不要端着餐盘换一个位子,但巴恩斯好像听见他心里这么想了,突然抬起头,从他的餐盘里叉走了一片胡萝卜。

“你他妈——”布洛克脱口而出半句脏话,又赶紧压低了嗓音,“你滚到那边去坐。”

对面的男孩儿抬起脸来瞪他,虽然那神情并不凶狠,但他心里还是有点发毛。

“你干嘛坐到我这儿?你都是一个人坐的。你应该坐那边,”他指了指角落里那张靠窗的桌子,企图用哄骗的语气说服对方,“你都是坐那边的。”

巴恩斯又要低头去叉东西吃,他一把推开巴奇的餐盘,让他不得不抿着嘴抬起头来,“你干嘛坐我这儿?你找别人去。”

对方又不说话了,好像昨天那个提醒他手上有蜘蛛的人只是个小鬼魂,布洛克用叉子扒拉了一下自己的炸鸡块,已经凉透了,他心烦意乱,干脆端着餐盘走人了。第二天巴恩斯没再坐到他对面,他感觉很糟,每天吃炸鸡块时都心不在焉,裹在小小一团鸡肉外面的淀粉壳让他的口腔变得黏腻而缺水,他一连几天茶饭不思,严重得简直像是失恋了。很多年后布洛克终于得知了巴奇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那并没有人们传言得那么复杂,巴奇有天和他当时的好朋友在外面玩儿,附近有一块刚刚浇上水泥的路面,他用小树枝在还没干透的水泥上划出了自己和好朋友的姓名首字母,结果被两个从一辆黑色轿车上走下来的中年男人呵斥了一通,并且威胁着让巴奇上了车,说是要送他回家,把他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他的父母,然而他们开去了一个十岁的巴奇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他们把他关在一个地窖里,不知道是要计划着做什么,几个月后巴奇从地窖里爬出来,外面下雪了,他朝着远处有房屋的方向跑,跑了很久,后来他在一个陡坡处滑倒,直直摔了下去,从医院醒来后他忘记了许多事,性格变得内向,每当有人靠近时他都会紧张得攥住手,随时准备攻击或者逃走。

故事的真实性有多少,布洛克拿不准。这是他在十几张报纸的报道中拼凑出来的,进了监狱之后有段时间他天天泡在报刊阅览室里,反正他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大把大把的时间,他翻了有几千份报纸,他只知道巴奇是哪一年被送去圣路易斯的,只知道巴奇之前在纽约长大,他翻遍了那些在纽约出版的日报和晚报,专找社会新闻,直到这时他才明白,当年为什么有人喊巴奇“冬天”——他在几篇发表于事件后两周的报道上看到了那个姓氏,温特,把巴奇带走的那个老变态是个一度声名显赫的政客,这件离奇的非法囚禁案被称作“温特案”,如果那些报道的记者都不是夸大其词的职业撰谎人,那么巴奇遭遇的离奇意外,的确就是那样了。


“不说我了,又不是只有我打过人。”他望着玻璃板外的巴奇,意识到自己刚才好像说得多了,“你不是也打过人吗?那时候他们天天在背后说这事,说你因为在纽约把一个小孩给揍断气了,所以才被送到圣路易斯的。”

巴奇笑了一下,布洛克好久没看到他笑了。巴奇长成了漂亮的成年人,但笑容还和十二三岁时很像,布洛克甚至可以把他那笑容直接抠下来,和记忆中那个小不点的笑容直接重叠起来,但小时候的巴奇是绝少会笑的。

“我没有把那个孩子打死,只是把他伤得很重,他在医院里躺了有两个月吧。是个意外。”巴奇开始回忆母亲当年在信件里告诉他的往事,“当时我在溜冰,有一个溜冰场,我自己去溜冰。在那之前我出过一场……事故,后来变得不爱说话,喜欢一个人呆着。我去溜冰,他也在那儿,他大概是想跟我开玩笑,等我坐在场边换鞋的时候,他突然冲过来,我只看见一个黑影,我很害怕,就拿起冰刀乱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冰刀的尖头已经捅进他肩膀里了。”

布洛克不禁感到了肩膀上的一阵疼痛,默不作声地打了个哆嗦。

“那个小孩的父母气坏了,说我是个定时炸弹,不应该在正常学校上学。老师也这么想,我父母也这么想。”巴奇听起来并没有特别的悲伤、愤懑或者委屈,他和布洛克面对面坐着,以一种温柔而坚强的姿态,“然后你就认识我了。”他甚至做了个鬼脸,布洛克忍不住嗤笑一声,随后感到一种难解的苦楚在胃袋里发酵,巴恩斯居然都学会做鬼脸了,他什么时候学会的?那个不正常的小哑巴呢?他们真是分开好多年了。


                                                            * * *


警察驱散那些围拢在一边的居民,好让打捞船靠岸。男孩儿的母亲已经被架到有草的地方坐着了,人们不知从哪给她拿了一条毯子,有几位女士蹲下来抚慰她,握住她的手,而她不为所动地直视湖面,两手抓着胸口的毯子角,上身一前一后地摇晃,不断摇晃,像个恪尽职守的机械零部件。

巴奇转身背对着水库,一步一步沿着远离人群的方向走,他想追上布洛克,让布洛克快点把裤兜里的那盒烟扔掉。事实是直到天黑,直到那天晚上回到学校,他都没有看见布洛克,操场上没有,他的房间里也没有,熄灯后巴奇悄悄下床,把手电筒藏在睡衣袖子里,因为鞋子要按照规矩放在床下,拖动鞋子的声音可能会吵醒别人,他挣扎了几秒,最终决定光着脚走出睡着八个男孩儿的房间。

他像个安静而没有进攻性的小鬼魂,既不无畏,倒也不害怕黑暗,如果这时候真有百岁的幽灵在走廊间现身,大概会同他打个招呼,或者祝他好运,他早在那个漆黑的地窖里就见识了真正可怖的怪物,幽灵只会是温柔的陪伴。

“布洛克?”他一边走,一边小声说,“布洛克?”

他去找了盥洗室、仓储室和配电室,都没有人影。他离开这栋三层建筑,穿过一片铺着石板路的空地,跑向另一栋建筑,他在黑夜里看到一点如此微弱的火光,在教学楼西侧的小钟楼上,火光一闪一灭,像是个呼吸着的脆弱活物,他跑进钟楼,环绕着螺旋形状的木质阶梯光着脚往上踩,他上到一半就闻到了烟味,如果被抓到,他就死定了,巴奇想,如果被哪个大人撞见抽烟,布洛克就死定了,他这么想着,脚下突然传来刺痛,他一吸气,手电筒掉了下去,沿着楼梯绕着圈往下掉,砰、砰、砰、砰、砰,声音越掉越轻,仿佛快速死去的人的心跳,那应该是一根扎起的木刺,他站在原地,疼得有些发晕,那个躲在钟楼楼顶抽烟的小孩显然吓得不轻,他抬起头喊他,“布洛克?”

听到他的声音,布洛克顿了两秒,赶紧跑了下来。“你搞什么?!”他跑到巴奇踩着的这一级台阶上,低头看他的脚,“你的鞋哪去了?”

“我没有穿。”巴奇弯下腰,摸到了那个尖锐的木刺,还摸到一点血。

“好吧,我们快走!肯定有人听到了。”

布洛克拉着他往下跑。巴奇一瘸一拐地,跑不快了,布洛克有点嫌弃似的拽了拽他的手腕,他们跑出钟楼,朝着操场另一侧的小树林走去,天上的云彩太厚了,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手电筒也没有了,他们连彼此的脸都看不清,听觉开始变得异常灵敏,巴奇的脚踩在草里的声音和布洛克的脏球鞋踩在草里的声音是不一样的,呼吸声也是不一样的,走进小树林后布洛克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喘气,一边喘一边看着巴奇,巴奇也在喘,但是没有坐下来。

“你怎么知道我在钟楼上?”布洛克愤愤地问他。

“你应该把那些烟扔掉。”

“怎么?“布洛克两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过于机警的样子让他看起来有些笨拙了,“你觉得是我淹死了杰拉德吗?”

“不是你。”巴奇摇头。

布洛克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他面前,“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啊?”


直到这么多年后,这仍然是布洛克非常执着的问题之一。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巴奇?现在他足以冷静提出这个问题了,甚至还带着一丝玩笑话的意味,他的人生几乎就是由这个巨大的玩笑所组成的,他上身前倾,把两只胳膊肘都支到桌板上,鼻尖贴上了玻璃,他一呼气,就在那块玻璃上呼出一块白雾,“说不定就是我干的呢。说不定是你干的。”

巴奇不知道该不该笑。布洛克似乎早就对这件毁掉他整个青春的事件释怀了,可以换着花样开玩笑,而他还没有。有时他想,这整件事,也许仅仅是当年那两个警官的一念之差,他们没有切实的证据,如果重来一次,被抓走的或许就是他了,是巴恩斯干的,这会是个更符合逻辑的走向,他早就名声在外了,“温特”案的那个怪小孩,用冰刀捅伤同学的家伙,被送到惩治学校后又把另一个倒霉鬼推进了水库,这都可以写书了。

“我有个朋友,是个律师。他说愿意帮我……帮你重新去查这个案子。”

“交上新朋友了,哈?”布洛克又做了个鬼脸,终于把他的鼻子从玻璃上拿开了,他一手拿着听筒,另一只手搭在被抻直的铐子上,“他们知道你原先是个怪胎小孩吗?谢了,不用了。想想就麻烦,十多年的案子。你欠他人情,然后我欠你人情。麻烦。再捱半年就出去了。”

“那你的名声呢?”

布洛克困倦地在眼睛上揉了一把,“我有什么名声啊,巴奇?你告诉我我有什么名声。”他拖长了嗓子喊探视者的名字,因为困倦而听起来不够嘲讽,更像是撒娇或者推诿,“我要它没用。你都来看我了。”

他睁开双眼,大概是因为他揉的时候太用力,现在眼白上充满了血丝,他设想过和玻璃外这个人重逢的时刻会是什么样的,在他的设想里,很多细节都被考虑到了,那时他应该已经出狱两年或者三年,找到一份狗屎的工作,头发重新长出来了,虽然没法盖住脸上的伤,但总比光头好。他会穿着不够光鲜但也算体面的衣服,他们约在一家能喝酒的地方见面,然后他要吹牛,他肯定得吹牛。

更多时候他根本不会设想这个。他根本没指望还能见到眼前这人,他有几个挺讨厌的狱友,有次他无聊,便琢磨着最能用来恶心这帮人的方式,那几个家伙正在聊女人,大聊特聊,并且时不时拱他也参与话题,于是他开始说他有个叫詹姆斯的男朋友,他们如何在毛还没长齐的年纪就搞上了,他们约定等他出狱后就搬到一起住,但他没撑到最后一句就忍不住大笑出声,因为那几个家伙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笑了,他笑得蹲到了地上,那些人在他背后大喊,“妈操你的,朗姆洛,打手枪的时候别想我的脸!”回想起这事,他突然往后仰去,对着玻璃后另一头的方向大声喊,“卢西安诺!卢西安诺,你记得我跟你们说过的那个我的小男朋友?把你的肥脑袋转过来,卢西安诺!”

巴奇不知道那个卢西安诺有没有转过头来,因为布洛克的叫喊把狱警引来了,他从座位上站起,看着狱警挥舞着手指头他警告布洛克,威胁他如果他再敢大声喧哗,就再也不让谁来探视他。布洛克貌似顺从地不断点头,还做了个敬礼的动作,狱警走后,他立刻对着玻璃竖起了中指,巴奇坐回到椅子上,他这才放下手,流露出一点难得的心虚。

“我只是想逗那个胖子玩儿。他最讨厌基佬。”布洛克重新拿起听筒,另一只手在脑后搔来搔去,“对不起。”

他发现这办法不奏效了。拿巴奇开玩笑的这个方法,一旦当巴奇真的站在他面前的时候,就不奏效了。他常常通过这个方法来缓解他一些难解的心情,类似“在乎”的心情,他相信,如果你敢拿一个人开各种过分的玩笑,或者在他面前出丑,那至少说明他对你没那么重要,对吗?我们从来不会在我们在乎的人的面前展露丑态。

“这里的玻璃都是这样的吗?”

“什么?”布洛克拧起眉头,巴奇的问题太跳跃了,“你说这个玻璃?”

“我听一个同事说,监狱里这种探望室,玻璃上都会有小孔,你可以从这种小孔里塞东西进去。”刚才站起来的时候,他感觉到胳膊一凉,才想起自己还带了企图走私给布洛克的小东西,“我给你带了一盒烟。但是没有小孔。”

他有些紧张地转头看了看站在墙角的狱警,放下听筒,把手摸进另一只袖口,掏出香烟盒的边缘给布洛克看了一眼,就塞回去了。

“你的那个同事可能是什么电影看多了,”布洛克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又要开始笑了,“你搞得我想直接用勺子在这玻璃上挖一个洞出来了。下次你想办法在你那袖子里藏一瓶酒?我想办法在这玻璃上凿个洞。”

巴奇用食指的指节敲了敲那块玻璃,不以为然地努了努嘴。

“那,”布洛克收起笑容,烦躁不安地用手指在鼻梁上扫了两下,“你还打算来?”

很难从他今天的反应来判断他到底欢不欢迎巴奇的探望,他不显得高兴,也没显得太不耐烦,巴奇判断不出来。房间里的另一位女狱警发话了,宣布今天的探视时间到此为止,巴奇有些慌张地转回头,看到两旁的探视者都站了起来,索菲亚还没有,她还在抓住最后几秒钟和她肚子里的小孩的父亲争辩着什么,他转回头来,布洛克还在看着他。

“结束了,结束了,请从这边走。”女狱警往这边走过来,“请从那道门离开,谢谢。”

巴奇点点头,把抵在他小腿后头的椅子往后拉开,跨了出来。他对布洛克点点头,布洛克看到他点头,也点了一下头,但眼睛没看他,好像只是自己跟自己确认着点了点头,然后把听筒挂回原位,从椅子上站起来,转身走进囚犯的队伍里,跟着领头的狱警消失在一闪门后。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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