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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冬】葛蓓莉亚 Coppelia (完结)

前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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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尔斯得到消息时是东部的凌晨两点,向他汇报的人在电话里措辞拖沓地说,圣彼得堡那边任务完成了,但是不太顺利,有些小状况。直到第二天早晨七点,他们才收到了朗姆洛通过卫星电话发来的联络信号,听完大洋彼岸那番刻意压低嗓音的表述,皮尔斯决定,他应该把昨夜那个负责向他汇报紧急情况的年轻人调到公关部去。

“完成了”的意思是,卡德罗夫好歹死了;“不太顺利”是指,朗姆洛和冬兵把一场优先级并不算高的标准刺杀任务变成了一次声势浩大的逃杀行动,至于那个“小状况”,最初听到解释的时候,皮尔斯很确定朗姆洛在跟他胡扯。

“你刚才说什么?”皮尔斯压低嗓音、放慢语速,通常这意味着他要开始发火了,“‘他想杀了自己’是什么意思?”

“我说,他差点把自己给毙了,我他妈亲眼看到的,”卫星电话的信号很差,而朗姆洛听起来似乎比他上司更恼怒,“我看到他把枪戳着自己的胸口,我要是慢半秒冲过去,‘砰’!”

“他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什么都没有发生,但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特工的音调听上去稍微冷静了些,言语也更尖利了些,配合他那沙哑的音色更是极具效果,“就像你们一直以来的态度那样,‘特战队,那帮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傻大个’,你们每次都觉得是我们的‘不当使用’搞坏了你们的尖端资产,我告诉你,都是放屁,他早就不对劲了,就算是台电脑,也没有被那么搞来搞去还能一直好用的。”

朗姆洛是为数不多的敢这样放肆地对皮尔斯进行言辞顶撞,皮尔斯却不把这般放肆放在心上的人。真要说的话,这种时常在长官面前所流露出的放肆和不屑是使得皮尔斯不怎么怀疑他的一条理由——忍不住甩脸子的行为意味着不会表演,直言顶撞远比表面的唯命是从更为安全,更何况,放肆不等于妄为,虽说还算不上忠心耿耿的一条好狗,但朗姆洛从来没忤逆过任何上级命令,顶多在领命时露出一副不以为然的嘴脸,或者在汇报任务时脏话连篇。这是朗姆洛一贯的作态,皮尔斯至今记得朗姆洛十五六岁的样子,那是个多么粗野莽撞的混小子,不听从任何上级的威胁或者劝告,同时他又是那么容易被操控、被影响,你说出他想要的,再列出他恐惧的,他用那双褐黄色的、深陷进去的大眼睛瞪着你,那种令人不安的、来自一个街头少年的危险瞪视,他瞪着你,接着咽一口吐沫,然后他会掉头就走,他会找法子完成你交给他的任何任务,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害怕什么,只要那些想要的和害怕的一天不消失,他就一天不会停止。

“你现在说话的地方保险么?”

“离城区六十英里外的一个破镇子,弄晕了一个在超市停车场的保安室里值夜班的胖子,绑起来扔到旁边一辆皮卡里了,天亮之前不会再有人。”

朗姆洛的恼怒和焦躁还有一部分来自于荷尔蒙,那是当人们饥饿时身体分泌出来的干扰信号。他停顿了两秒,没等皮尔斯开口下达进一步的指示,他突然又开口抢过了话头,“你应该看看他当时的样子。”

皮尔斯不知道冬兵当时是什么样子,皮尔斯也不知道,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还没被说完,电话那头的男人就剧烈地后悔了。他加倍恼怒地低语了一声“操”,把电话换到了另一只手上,那个画面像是一把烙铁,发生时便呲呲作响地在朗姆洛的脑袋里印出了一圈印子,焦黑的,甚至冒出了烟气,他记得他冲进那间套房时,空气里还残留着雪茄烟味和从脱去的衬衣腋下散发出的体臭,他听到一种微弱的嗒嗒声,在寂静到恐怖的宽敞套房里显得非常清晰,卡德罗夫想必是个爱买古董炫耀的人,那个扩音机看上去很有年头了,放唱片的人有时会在一曲终了时忘记换唱片,或者放唱片的人死了,于是你就听见唱针刮过空槽的嗒嗒声,甚至是唱针跳过槽道划过唱片中心的标签时所发出的,很响的刺啦声,他抬着枪往里面走,一直往里走,浴室的门敞开着,坐在地上的黑色影子出现在视野里时朗姆洛猛地跳转过去,冬兵坐在浴缸外的瓷砖地上,血迹斑斑的浴帘被他用左手拉开,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朗姆洛浑身无法动弹,他紧握着枪,外面随时都会有增援的保安冲进来,而他僵硬地望着那儿,望着冬兵往前塌陷的背部,后脑乱糟糟的深褐色卷发,世界像是逐帧慢放的默片那样在他眼前铺开,他看到冬兵松开浴帘,略微往外侧挪动了一点儿,冬兵还是屈着腿坐在地上,捡起地上那把巨大的、修长的机关枪,几乎有些笨拙地将枪身换了个方向。

朗姆洛看过人自杀的样子,亲眼看到或者是电影里演的,很多人跳楼,有的人拿着小巧的左轮在自己嘴巴里开枪,也有的人用刀往自己肚皮上捅,还有人躺进浴缸,放满水,将插着电的烤吐司机投进来,他们要么是精心设计过,要么是一时的冲动,他们有些看上去下定了决心,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有些哭哭啼啼,最后一秒前还在犹豫,也有些疯疯癫癫的,好像是一不注意才把自己给弄死了,而他眼前的人不属于那其中的任何一种,事实上,直到冬兵把拇指靠上扳机,先是对准了自己的脸,又迟疑地略微转头,想要对准太阳穴,最后他抿了抿嘴,似乎在脑袋里做了一番思考定夺,才有些费力地再次调整方向,将枪口对准自己的胸口——他手里那把英特拉泰克的消音器太长了,需要调整抓握的位置,才能让枪口抵住胸口——直到那一刻,朗姆洛才反应过来,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西蒙说你们造成了大量不必要的人员伤亡。“

皮尔斯没有理会他刚才那句唐突的话语,感谢上帝。他咽了一口浓吐沫,彻底冷静下来,刻意恢复了刚开始的那股焦躁劲儿,“如果把你们那件资产直接扔了,我一条狗都不用毙,就能逃出去。你带着一个脑子糊成麦片粥一样的家伙逃跑试试。你什么时候在意过附带伤亡了?”

“我在意风声。”皮尔斯不耐地提高了嗓音,据说当地派了十几辆警车,电视台甚至花钱雇了直升机去航拍,试图捕捉到两个人的逃亡路线,来一场生死直播,“你们搞了这么一出,媒体兴奋得像疯狗一样,你应该感谢上帝到现在还没让你暴露,没被那帮俄国佬抓到,你知道他们的特勤部门是怎么对付以前的布尔什维克的吗?对美国人,他们只会更有创意。”

朗姆洛闭嘴了。不是他觉得理亏而语塞,他一直用余光盯着冬兵,冬兵本来一直埋着头,坐在他脚边,而刚才冬兵抬起了脸。

皮尔斯接下来的话,他只是敷衍地一一应答着。保持低调,不要再见血,想办法第二天去一百八十英里外的一个什么港口,会有人去接应他们,他心不在焉地说“是“,”是“,”好吧”,“明白”,再没有半点顶撞的意思。冬兵一直望着他。

“你看什么?”

他把移动电话塞回夹克内侧的口袋里,故意不去看冬兵的脸,只是质问的声音格外严肃,仿佛是想用这声质问打到冬兵的脸上,让他把头重新低下去。

“葛蓓莉亚。”

冬兵的嗓音轻轻的,像是那些在容易伤风感冒的季节里把喉咙搞发炎的人,没办法大声说话。

“葛蓓莉亚什么?”

冬兵又不说话了,他眼珠子转到另一边,又从另一边转回来,他急促地伸舌头在嘴唇上舔了一下,用比之前更轻微的声音重复了一遍“葛蓓莉亚”。朗姆洛抑制不住一股从肚子里蹿上来的火气,不仅是愤怒,还有莫名的恐惧不安,那是另外一种全新的恐惧,和怕死或者怕被俄国佬抓住刑求的那种纯粹的恐惧不同,那像是突然冒出来一只猫,用温热的舌头和锐利的牙齿咬住了他的后颈——“‘葛蓓莉亚’是我们的暗号,所以呢?你觉得这很有意思?你觉得我对于你在想什么都很有兴趣?”

他的诘问转变了语气,和先前的焦躁不太一样,凭空生出几分生硬的恶毒。冬兵还在望着他看,他彻底受够了。几个小时前,当他意识到要哪里不对,当他意识到冬兵那边要出事的时候,他回到船上,换下西装,带上所有应该带的东西,冲进了那栋富丽堂皇的酒店里——他根本没走进贝尔蒙德大厦就感觉到要出事——他踢走冬兵对准自己胸口的枪,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带着他从那栋楼里逃出来,这一切本该很容易就能结束了,他们早就应该在飞往纽约的飞机机舱的轰鸣声中睡着了,然而现在,冬兵只是望着他,呼吸的幅度都变得迟缓微弱,整个人不像是活的,只有朝他脸上投过来的视线还是有温度的,他愈加愤怒不安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么?在其他人面前你吭都不吭一声。我问过罗林斯,问过西蒙,和队里任何一个人你都没讲过话,你只跟我装神弄鬼的。你以为我对你那个脑子里在想些什么感兴趣?你以为我还像小时候那样觉得你很酷?你他妈到底还记得多少事情?“

答案是,冬兵不记得多少事情。至于他小时候,至于他十五六岁的时候,至于当年他对冬兵的那些幼稚的窥探、骚扰、偷袭、亲近,以及之后几十年里的袒护、逗弄、漠视、欺辱,冬兵也都不记得。也许他还记得一些,比如朗姆洛去食品杂货店买汽水时顺便给他带回车里的一条哈密瓜口味软糖,那是三十四岁的朗姆洛,比如朗姆洛不笑,当其他人都讲了一个什么关于他的,但他听不懂的笑话,其他人都在笑的时候,朗姆洛抱着胳膊绷着脸不笑,那是二十七岁的朗姆洛,还有十九岁的朗姆洛,十九岁的朗姆洛把负责给他洗澡的人手中的水管抢走,用皮带在那个人脸上狠狠抽了一顿,你在干什么?嗯?嗯?你以为你在洗牲口么,你冲他的脸干什么?你觉得你权力很大?嗯?你当他是什么?要不要我那么给你妈洗澡,我也把水流调那么猛去冲她的脸,冲她的逼,怎么样?怎么样?

即使冬兵真的记得这些,也只是一串模糊的、零零碎碎的场景,缺乏前因后果,缺乏人物的脸,很多信息并不被保留。他会记得那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人的样子,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的样子,一个十几二十岁的人的样子,除此之外,没有更多的线索可供回溯。

“我告诉你,我之前有耐心浪费时间跟你讲话只是因为我太无聊了,懂吗?你知道无聊是什么意思吗?无聊就是跟你一起出任务,无聊就是被你那张脸那么看着,想甩都甩不掉,你知不知道你他妈差点把我害死?你到底是真的有毛病还是装出来的?”

在这些话被说完之前,冬兵就低下了头,以致于他没能看到朗姆洛脸上最终的神情。就算他看到了,大概也无法分辨那是一种怎样的神情,他还有解读人类情绪的能力吗?他会猜得出朗姆洛为何愤怒吗?他只是低着头,不像是被那粗鲁的质问给伤到了。他换了个姿势坐着,保安室很狭小,只有一把锈迹斑斑的折叠椅,朗姆洛坐在椅子上,他坐在椅子腿和墙壁拐角之间那一小块面积极其有限的地板上,抱着冲锋枪,朗姆洛还在喘着气,粗重的鼻息就在他离他不远的高度上反复起伏,他伸出右手食指,在椅子腿的橙红色锈迹上蹭了两下。

“有时候我觉得你是故意的,如果我不知道你是脑子有问题的话。我觉得你是故意的。”

朗姆洛用鞋尖踢开了他摸锈的手指,他呆滞了几秒,便换成了左手去摸。朗姆洛不敢再踢了。

“我应该让你去死的。他们不会真的追究我的责任,我赔不起,没人赔得起你。你死了,我就轻松了,皮尔斯,老希特维尔,那些坐办公室打打电话的人只知道你好像真的比仿生机器人战士还好用,觉得你听话,至于你是不是真的好用,是不是真的听话,只有我知道。应该让你去死的。”

冬兵把一条椅子腿上的锈抠下来大半,便转而去抠另一条。金属手指没有指甲,无法胜任这种打发时间的无聊琐事,他还是换了右手的食指。朗姆洛没再踢他的手了。他既不像是管不住手的顽固幼童,也不像是无所事事、只好给自己手头上找点事儿干的青年人,他显得安静又安全,一点威胁性都没有,他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橙红色的粉末上,让朗姆洛生出一种错觉,好像自己在打扰他的游戏似的,他妈的见了鬼了。

“你还想去死吗?”他忍无可忍地弯下腰,伸长胳膊,一把打开了冬兵沾满锈粉的右手,逼他重新抬起头,听自己说话,“我这还有好几发子弹,要不要我亲手喂你?你不是不想活了么?”

周遭很安静,只有吊在天花板上的白色灯泡呲呲作响,保安室过于狭小,朗姆洛看到自己的胳膊朝着冬兵的右手挥过去,看到冬兵的脸顺着他挥的方向猛地侧了过去,然后停在那儿,半天都没有转回来。他不知道心里这股邪火为何还没熄灭,冬兵还抱着枪,他随时有可能陷入一场没有胜算的缠斗里,而他咬着牙,愤怒不安的情绪越烧越旺,“你再不吭声,你以后都别想再跟我说半句话。没有‘朗姆洛’,没有‘葛蓓莉亚’,从这一秒开始你给我把嘴封上,你再敢跟我说话试试,我不是逗你玩。想好了么?”

冬兵终于露出了一点点焦躁的样子,那是在他被什么问题困扰住了的时候会露出的表情,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唾液,这代表他要张开嘴讲话了,朗姆洛立刻就得意得想笑了,但是忍住了。

“不想死。”

冬兵小声给出了答案。他声音虽然小,但是很平稳,所以不像在撒谎,他的褐色眼珠还在左右转动,他的眼睛很大,所以当他使劲思考着什么而四处转动眼珠时,能让人轻易看出来他正在用力想,“不是为了杀死我自己。”

“好吧,那是为了什么?”朗姆洛相信他已经预支掉了自己下半辈子的所有耐性,“为什么拿枪对着自己?你觉得那很有趣?”

冬兵不是在玩,他清楚记得冬兵摁在扳机上的手指,那不是在玩,如果他晚了两秒,只要两秒,那颗子弹就会被这个人打进自己的胸膛中,令整具躯体都骤然颤抖一下,然后抽搐着、抽搐着,发出血液汩汩淌出,生命缓缓流失的微弱旋律。

“我想知道,我会看见谁。”

“什么?”朗姆洛没听清。“想知道什么?”

“卡德罗夫看到了他的妹妹。他躺在浴缸里,流着血,正在死,但是嘴巴还在动,在弄出声音。我走过去看他。他嘴巴不停地动,他的眼睛也睁着,他说,‘叶莲娜,叶莲娜,叶莲娜’。”

冬兵无疑是个糟糕的讲故事的人,他的语调没有变化,音量没有起伏,音节和音节之间缺乏抑扬顿挫,话语背后的情绪无从泄露,又或者说本来就没什么情绪可言,他只是在叙述,叙述记忆中的一小段时间,“叶莲娜”,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他用俄语发音,比他之前说“葛蓓莉亚”时要显得更陌生、更模糊、更遥远,以致于朗姆洛忘了插话。

“我问他,谁是叶莲娜。那十几秒钟的时间,他听不到我,也看不到我,他在看着另一个人,直到后来,他眼前的那个人消失了,他才看到我,听到我,他说,我的妹妹,我的妹妹。叶莲娜是他的妹妹。他看到了他的妹妹,然后死了,他不是第一个,我记得,那些正在死的人,他们都没有立刻死掉,他们躺在那儿,睁着眼睛,张着嘴巴,对另一个人说话。”

拉德罗夫咽气后,首先浮现在冬兵脑海里的人,是他很久以前杀掉的一个男人。他是在那个男人的办公室里用刀捅死他的,因为那栋大楼配有顶级的实时监听保安系统,即使是装了消音器的枪声也会被探测到,所以他不能狙击,不能近距离开枪,只能用匕首,他向来只需要一刀,就能确保扎进要害,而那次他在慌乱中扎了第二刀,因为倒在皮椅上的男人没有睁着眼等死,而是嘴唇翁动着,不断说着什么,像是在对什么人说话,像是在交待什么事,甚至没有惊恐、没有绝望,更像是进入了将死之人的终极梦境,冬兵一共扎了他五刀,才让他从虚构的幻境中彻底解脱出来。在那之后,他又遇到了几次相似的状况,那些拖延着不肯死去的人们两眼发直地倒在血泊里,仿佛有人踱步走到了他们面前,蹲下来听他们说话,他们丧失血色的嘴唇飞速颤动,有的人哭、有的人笑,把死亡变成了一场久别重逢,血迹变成了帷幕。

“我想知道,我死的时候会看见谁。我知道我会看见谁,今天我看到他了。”冬兵抬起脸,盯着保安室天花板上的那颗苍白的灯泡,刺眼的白光令他的视野失去了所有其它颜色,但不至于像闭上眼睛那么黑暗,视力消失后,他能更专心地把注意力集中在回忆上。

“我看到他了。但是,我不知道他是什么人。我想问你,可是你听不到我说话。在消防通道里的时候,信号不好。你应该也不知道那是谁。”

走出消防通道后,他就再也回想不起来有关那个人的任何片段了。他隐隐约约知道,那或许是最后一面,他直到死,脑子里都不会再闪现出有关那个瘦小男人的任何场景了,如果死亡是唯一有效的回溯方式,如果能得到一个答案,他还要等待多久呢?如果不自己动手,他也许永远都死不了,他总是会被冻上,总是被冻上的人是死不了的,要很久很久以后才能死掉。

“也许我会看到的人不是他。也许是另一个人。我都不记得的人。无论是谁,我一定会想起很多事情,那个人一定是个重要的人,只要想起他,我就能想起很多重要的事情。”

朗姆洛本来一直盯着他,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那对视线转开了,转到地面上去了。冬兵的嗓音太平淡,眼神也太空白,他像是受不了那种平淡而空白,他极其突兀地伸出手,捂住了冬兵的嘴。

“你什么人也看不到。”他反手捂着冬兵的嘴,最上方的小指甚至在冬兵的脸颊上掐住了红印子,“你谁也看不到。那是正常人的待遇,你没那个待遇。你知道为什么卡德罗夫为什么还记得他妹妹叫叶莲娜吗?你以为你跟他一样吗?他没被人搞过脑子,他就算不去死,也记得他的妹妹叫叶莲娜,记得他的老妈,他的老爹,记得他一辈子操过多少个妓女,记得他小学老师叫什么名字,你能想得起来这些吗?你以为给自己一枪,那些脸,那些名字就全部出现了,全部堆到你眼前了? ”

冬兵开始扭动着颈脖挣扎,发出微弱的吼声,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弯下腰,一手紧紧揪着冬兵的脑袋,冬兵开始愤怒,而他有双倍的愤怒,否则他也不会这么不自量力地发狠了,“做你的梦去吧!你谁也看不到!”

被他捂着嘴的人使劲别开脸,身体失去重心,向后仰去,重重倒在了保安室薄弱的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朗姆洛直起身来,对着那把折叠椅一脚踹过去,椅子翻倒在地,一条腿撞在了门上。

冬兵用手心撑住地,重新爬起来,靠着墙壁拐弯处,恢复成坐着的姿势,只是这次脸对着墙,喘着粗气,不再看朗姆洛了。朗姆洛弯腰扶起折叠椅,重新拉开,摆到贴着玻璃窗口放置着的小桌子旁边,坐了下来。他的记忆飘向了远处,他开始回想那些死在他手里的可怜虫和倒霉蛋,他们中有谁死得不够干脆,有谁死前还张着嘴想要说话的?他想起了一个,两个,三个,四个……记忆的跨度时近时远,他的脑袋里突然响起一阵由小号、长号、单簧管和低音提琴吹奏弹奏出来的旋律,他想起了她,那个在他怀中流干了血的女孩儿,当他掏出小刀,手指颤颤巍巍地割下一小片芭蕾舞裙裙摆时,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然而周围有太多噪音,人们来回跑动、尖叫、咆哮,他听不到她当时在说什么,她是在呼唤她的初恋的名字吗?还是她的爸爸或者妈妈?朗姆洛永远都不可能知道。他也不知道,如果他要死了,出现在他眼前的人又会是谁,他想着想着,突然笑了,难道他觉得自己也会看到一个什么人吗?他谁也不会看到,或者说,他希望他谁也别看到,在他临死的片刻。他有想要看到的人,比如那个女孩儿,她在镁光灯下跳起旋转的模样,但他知道,他是看不到她的,他就是知道。

“你知道你会看到谁么,如果你给自己一枪?”他发出嗤的一声,笑意牵动着眼角挤出纹路,愤怒的情绪凭空消失在了狭窄的空间里,留下毫无温度的嘲讽与玩笑,“你会看到我。”

冬兵转过半个身子,从下往上地瞪着他。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会看到我?你不知道,我来告诉你。”朗姆洛把弄起了自己的露指作战手套,他早就把它摘下了,一直不自知地攥在手里,“你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么?你不知道。你也不知道你认识了我多少年。没有人比我和你呆在一起的时间更长。我十几岁时第一次看到你,而我现在快要四十几岁了,你知道你从那列火车上掉下去的时候才几岁么?你认识我的时间,比你以前认识的任何一个人的时间都长,如果你死前要看到什么人,也只可能是我,所以死心吧。懂吗?算了。懒得跟你废话。”

朗姆洛懒得再说这些废话。反正冬兵什么也不记得,他说什么都无所谓,全是瞎编的也无所谓。他什么也不说了。

他们辗转回到纽约后的第一天,朗姆洛奉命去皮尔斯家口述任务经过,冬兵从基地逃跑。第二天,朗姆洛带领特战队出去搜人,在布朗区的一家老剧院里抓到了冬兵,当时他坐在消防通道的楼梯上,好在身上没枪。第三天,朗姆洛递交了错字连篇、敷衍了事的书面任务报告,冬兵接受了常规洗脑,随后被送进了急冻舱,第四十六天,特战队有了新的任务,皮尔斯下令把冬兵弄出来,解冻的流程标准要求特战队队长必须在场,虽然朗姆洛从来不知道自己来这儿是为了什么,解冻只需要那几位负责打开急冻舱的专业技工和负责保养冬兵金属臂的工程师,特战队的人名义上负责控制意外局面,但能有什么意外局面呢?从冰冻中缓慢恢复意识的冬兵就像半个死人,除了睁开眼睛,没有什么别的力气。朗姆洛走上前去,看着他。他眼皮上的霜水顺着眼角流下来,眼球直直盯着上方,半天都没有转动,他的呼吸也很微弱,不注意看的话,几乎看不到胸口的起伏,朗姆洛凑近他,脱掉作战手套,伸出左手放到他的额头上,感受着那些霜水里还没有融化干净的细小晶体在他温热的手心下迅速消失的速度。

冬兵的睫毛眨了一下。他又什么都不记得了,朗姆洛知道,这是个再熟悉不过的流程,如果现在他询问冬兵有关四十七天前的任务细节,冬兵会望着他,什么都说不出来。

但朗姆洛还是想试一下。他们以前从没约定过什么暗号,四十七天前在小涅瓦河上是第一次,朗姆洛没抱什么异常的期待,但他就是想试一下。他又凑近了一点儿,上身侧弯下来,舌头在薄嘴唇上迅速一舔,这才发觉自己有些口干,他能看到自己的鼻息喷到了冬兵的几根头发上,在耳廓后轻轻颤动,他咽了一口唾沫,低声说,“‘葛蓓莉亚’?”

冬兵望着上方,什么反应也没有。朗姆洛保持那个僵硬的姿势,过了几秒才站直身子,对负责保养金属臂的工程师一摆手,转身大步走开了。



全文完


*葛蓓莉亚(Coppélia)是同名芭蕾舞剧(又名《珐琅眼睛的姑娘》)中的一个机器玩偶,终日坐在窗边,让人误认成一名真人少女。音乐试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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