蜜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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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盾冬】安全屋 Safe House(下,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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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凃布防电  

  

那天晚上,口罩怪人在房门后面放了一个桶,桶里盛满了金属杂物,非常笨重,外面如果再有人想要强行闯入,会非常费劲。又过了几天,他从外面弄回来一把防盗门门锁,并从客厅里的某个纸箱的深处翻出了一个脏兮兮的小五金工具盒,他从里面拣出小榔头、老虎钳、大小不一的旧螺丝和几支不同尺寸的螺丝刀,敲敲打打地把防盗门门锁装上,最后扯开了从对门接电进来的插线板,紧紧把门给关上了。

这样做的代价是,我们又没有电了。不仅是门,他还用木条和长铁钉把厨房那扇窗户和卫生间里的排气扇出风口都给钉死了,这间从来夜不闭户的公寓屋逐渐变成了一座严防死守的小堡垒,他重新在油漆桶里生起了火、点起了应急灯和手电筒,电视机和DVD放映机都不能继续用了,他不再看电影了,那些影碟被杂乱地堆到了一个本来就已经很杂乱了的大纸箱里,他开始把原先用来看电影的时间挪给了看报纸、看书,我怀念他有电影可看的日子,至少在那些日子里,有一定的几率——即使非常地低——他会在某个瞬间对着那个亮闪闪的金属盒子睁大眼睛,猛吸一口气或咯咯笑出声,当他笑起来时,因为他戴着口罩,我只能看到他眼角挤在一起形成的细纹,即使只有那双眯在一起的眼睛,也让他瞬间变得不像个怪人,让他变得年轻了,他现在也不老,但他肯定更年轻过,当他更年轻的时候,我想,那时候他应该还没变成个怪人,没有发展出这种对佩戴口罩的偏执恪守,没有这么爱收集破烂,没有这么孤独。

他孤独地像一条野猫。我们野猫虽然孤独,但也很自由,我不知道他是否自由。自由的人需要一间安全屋吗?也许,人类对于自由的标准和我们猫是不同的,又或许人类根本不需要自由,他们连每天自己用舌头和手掌仔细清洁面部这种大事都不需要,你还能指望他们需要什么呢?他们倒是需要毛巾和肥皂。

我看不出他是否因为康妮和史蒂薇被带走了而感到伤心、不舍、忧虑或者什么。据我观察,他并没有因此表现出什么异常的情绪,他只是突然对这间安全屋的安全性产生了巨大的不信任,就像我刚才描述的那样,他每天都在想办法把这座拥挤杂乱的小堡垒变得更加封闭、牢固、不见天日,以致于我几乎没办法再轻易溜出去觅食,出去拉屎撒尿了,我不得不勉强接收他的喂食,并且像之前那两条小东西那样学着使用猫砂。我灰心丧气,不再出门,每天吃了睡、睡了吃,而在那些肚子吃饱了又毫无困意的时间里,我便在那一个又一个体积庞大的纸箱上行走或跳跃,有时候我会在也某一个纸箱里睡着,通常我在几本散发着轻微霉味的硬面书封上入眠,等醒来后,我却发现自己睡在一摞塑料影碟或一堆被拆卸了的枪械零件上,因为口罩怪人也开始频繁地在那些纸箱间游走、翻找、研究,当我恰好睡在他需要鼓捣的东西上时,他就不得不把我肥胖的身体抱出来,放到旁边的另一个纸箱里。他显得越来越焦虑。在闯入事件发生前,他翻阅报纸和书籍或者鼓弄那些破烂杂物的频率还没有如此之高,而且之前的他在做这些事时也更平静、更有耐心,如今他像是收到了一封无形的最后通牒,逼着他快点完成一个任务,或者找到一个什么答案,他翻报纸的动静变得越来越大,吃东西的次数越来越少(但他依然记得及时给我喂食、帮我清理粪便),他变得敏感而多疑,夜间传来的汽车行驶声会让他突然从床垫上坐起来,从枕头底下掏出枪,他把看过了的报纸叠成细长而厚实的纸条,塞在装了防盗锁的门缝下,似乎是为了防止有人偷听,但他同时也在变得迟钝而呆滞——原先史蒂薇和康妮还在的时候,为了阻拦那两条小小的蠢东西互相干架或者碰翻易碎的东西,他常常需要跑来跑去、变化表情、嘴巴里呢喃着发出什么自言自语的单词(他最常脱口而出的是“史蒂薇!”、“康妮!”、“不不”以及“为什么……”),现在它俩不在了,只剩下我这条身材走样的、油瓶倒了都不爱扶的老母猫,他不用随时随地蹦起来跑,也不用开口小声说话了,他再也不说话了,一句都没有,从那天开始到现在,我一个音节都没有从他脸上的那张淡蓝色医疗口罩后头听到过。

春天步伐缓慢地来临,这间堡垒里的空气却仿佛还凝固在寒冷的一月,没有流动变暖的痕迹,与此同时,我逐渐挖掘出一些安放在这里的众多悬案的线索,在那些枯黄的报纸纸页上布满了口罩怪人用红色记号笔圈下的关键词或整版报道,像个失业的求职者标注可能的工作机会似的,起初他会自己用剪子制作剪报,黏贴在一个笔记本上,闯入事件过后他失去了这种耐心,剪下的报纸残片丢得到处都是,再后来他干脆不剪了,只是用记号笔划出一个又一个触目惊心的大红色标记,才吸引了我的注意,那看上去全都是像是悬而未决的命案,报道的日期从六十年代横跨到千禧年之后,有些只是在社会版面上一小块不值一提的文字,毕竟死的只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专利代理人,有些在头条上大书特书,并且堂而皇之地刊出了颅部中枪的石油大亨的尸体剪影,还有些骇人听闻到仿佛像是杜鲁门那本小说*中发生在堪萨斯州的灭门惨案的再现,让我这条见识过开膛剖肚的死狗的老母猫也经不住浑身一颤。

我由此再次开始猜测口罩巨人的身份和职业,他可能是个独来独往的私家侦探,想要揭开那些或许永远不会被解开的可怕秘密,或者是个类似杜鲁门那样的小说家,想要重写犯罪纪实文学史的辉煌一笔,而现在正是他收集材料的阶段,谁知道呢,我无法肯定。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口罩怪人并不享受收集这些信息的过程,在我看来,每一次使用记号笔都会让他变得更迟钝、更焦虑,他常常捉着记号笔便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驼着背坐在那儿,几十分钟过去了,他扔握着笔一动不动。

五月初的这天他拎着桶出门取水,走到门口时他折回来,像是第一次想到了要带我出去晒晒太阳,便把我装进了桶里,带着我走出了安全屋。我很久没有出门了,灿烂的阳光让我有些应接不暇,他摇晃的步伐更令我在桶里头晕眼花、昏昏欲睡,没等我睡着,他已经来到了取水的地方,他把我抱出来,放在了他的肩膀上,我的身形太过臃肿,并不像史蒂薇或者康妮那样可以轻易挂在他的肩头,他只得将我放到地上,再从那个立着裸女雕像的、有喷头却没有喷泉的人工池塘里取满水,拎起水桶的把手转过身来,而我就像一条蠢笨的家养老狗那样,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步原路返回,我这辈子都没有如此丢脸过,我气坏了,我奔跑起来,抢先回到了安全屋所在的建筑楼下,望着他单手拎着桶朝这边走来,他走到我身边,他大概是察觉出我生气了,掏出钥匙的同时他放下了桶,用两臂抱起我,我准许了他这一动作,五秒钟后我消气了,便跳下他的臂弯,再次抢先跑到了安全屋的门口。

回来后我便跳上床垫睡觉,醒来后已是傍晚时分,摆在客厅通往卫生间和储藏室的狭窄走廊上的几个水桶已经全部装满了,他在我睡觉时又跑了几趟。卫生间里传出不大的水声,应该是他在洗澡,冬天时他大概一周或者十天洗一次澡,现在天气热了,他不得不两三天就洗一次。我跑进去,看到他蹲在狭窄的浴缸里,用毛巾在水桶里浸湿,然后拿出来放到后颈处,握紧拳头,挤出的水流便沿着他绷紧的脊背流下去,让他从嘴巴里发出轻微的瑟瑟发抖的声音。

他看上去是个非常不会洗澡的人,仿佛他童年的那个关键阶段经历了特定的缺失——如果洗澡这类事情也像语言习得那样,一旦错过了幼年和童年的某个关键阶段便再难彻底掌握——他蹲得是那么别扭,他的两脚像是紧贴在一起,这令他重心不稳,好几次险些歪倒着撞到浴缸或者背后的墙壁,他拿毛巾的姿势也是那么笨拙,在这种情况下,他那条看起来坚不可摧的金属臂失去了所有的用处,我打赌一个五岁的孩子都比他更擅长自己给自己洗澡,他放下毛巾,从浴缸另一侧抓起肥皂,滑溜溜的肥皂在他的手里掉下去好几次,他小心翼翼地从脚边捡起肥皂,在桶里蘸一点水,然后抬起胳膊,把肥皂贴在打湿的头发上揉搓,他因为冷而发出的哆嗦声越来越频繁,我懒得再看,干脆跑回床垫上继续睡了。

后来的十几天里,他又试着带我出了两趟门,第一次相安无事,第二次他因为跟踪一个金发的小男孩儿而被男孩儿的母亲大声喝止,幸好他当时怀里抱着我,否则我猜那位身穿紫罗兰色套装的女士会当场呼吁街边的青年帮助她将他扭送至警察局。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搞的,他本来带着我在一个附近街区的旧货市场里,盯着一台LED电子闹钟和一本破旧不堪的北美民权运动史专心致志地发呆,下一秒他就转头望向了一个书包挂在胸前的、正在一旁闲逛的淡金色头发的小男孩儿,神游似的跟着对方走了。

小男孩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被跟踪,他好像也没发现自己的这种行径可以被指控为跟踪,小男孩抱着书包,他抱着我,他俩一前一后慢慢的走,随着小男孩对旧货市场的兴趣消耗殆尽,离开那片草坪走上主路,他也走上了主路,路上还有其它的行人,谁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直到小男孩儿停下了脚步,他也在五米开外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几分钟后一辆银灰色的斯巴鲁停在男孩儿面前,察觉到五米外有个怪人盯着自己儿子看的母亲推开车门,踩着高跟鞋从驾驶座走出来,径直来到口罩怪人面前,他刚转身要走,就被那个女人叫住了。

“你是在跟踪我的儿子吗?”

女人的嗓音掷地有声,我猜她可能是个律师,或者什么代理人,或者房产中介一类的,我在口罩怪人的臂弯间转开脑袋,看向了那个小男孩儿。他没什么特别之处,只不过比他的同龄人矮小,瘦胳膊瘦腿的,一件松松垮垮的长袖衫和一条空空荡荡的长裤穿在他身上,像是随时能兜出风来。

“是不是?”女人看口罩怪人低下脸那副慌张样子,更是一口咬定了自己心中做出的指控,“你是谁?你想做什么?”

小男孩儿的脸很是苍白,软绵绵的淡金色短发在他的脑袋上横七竖八地趴着,他似乎觉得他的母亲是在小题大做,不一会儿就不耐烦地转身上车了。口罩怪人还在手足无措地接受指控,我翻了个没人能看见的白眼,决定出面解围,我发出我这辈子所发出的最嗲、最甜蜜、最黏腻的喵喵声,这一声喵足以让我唾弃自己的灵魂,但又能怎么办呢,而且我都这把年纪了,脸皮早就说扔就扔了,我不仅发出了这般装嫩的声音,还像个从小被养到大的娇滴滴的家猫那样在他怀里懒洋洋地打了个滚,舔了舔他露在袖口外面的手背,我用余光瞥向那女人,她果然愣住了两秒钟,一时间忘了逼问。

趁着对方愣神的一瞬间,他抱紧我,转身快步走开了。我们回到了安全屋,回到了他坚固的、藏满“宝贝”的小堡垒里,他坐在纸箱前玩了一晚上的匕首和手枪,他用小刀切坏了一大块肥皂和一大块洗碗用的海绵,那些肥皂和海绵做错了什么,值得被这样对待?把肥皂和海绵全部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废渣后,他挪了挪屁股开始玩枪,他把那些手枪拆了又装、装了又拆,让我想起那些在运行着游戏的高性能大屏幕电脑前一坐就是一整晚的网瘾少年,如果不是我忍无可忍地飞扑过去,把他那些小刀小枪拍得一地都是,他可能真的要玩一整晚,他有点生气,用手打了我一下,我不跟他一般计较,只是龇了龇牙,便钻回床垫睡觉去了,后来他也靠着纸箱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我醒来,他还斜倚在纸箱间睡着,横在客厅仅有的那一片空地上,让我在去卫生间的猫砂盆边小解的路上不得不先踩过他的大腿。尿完后我走出来,经过那道放满空水桶的乱糟糟的走廊,我就是在那时听见动静的,门外有人的动静。我全身停住了五秒钟的时间,好去分辨那些异常声音的来源,我把塞在门缝下的报纸咬开的那一片刻,踹门的巨响在我头顶上方炸开,我吓得大吼一声,迅速退回到口罩怪人身边。

他也被惊醒了,双眼圆睁看向门口,又有人要闯入了。这到底算是哪门子的安全屋啊?

好在这次他显得镇静了些,他迅速抱起我,又抓起散落在地上的那些手枪零部件,还有一把匕首,他带着我冲进储藏室,再次躲在纸箱下面。没过多久,门被踹开了,冲进来的脚步声显然不仅来自一个人,我能确定那不包括上次的那个闯入者,这些人没敲门,也没开口呼唤口罩怪人的名字,他叫什么来着?幸运?巴奇?巴奇紧紧蜷缩着,一只人类的软手和一只金属做的硬手在我脸前轻轻动作,他的鼻息轻轻喷在我后脑勺的毛发上,他很紧张,但并不害怕,他上一次躲在这里时是很害怕的,此时此刻他只是紧张而已,他没有呼吸困难,也没有浑身发抖,他只用了不到二十秒就把那只手枪重组完毕,接着扣下了保险。

从传来的声音判断,那些人在客厅里四处践踏,踢翻纸箱和杂物,他们似乎寻找什么东西,却难以找到。他们会是这间安全屋的真正拥有者的手下吗?如果他们受雇于那个拥有者,口罩怪人也受雇于那个拥有者,那走出去打个招呼不就得了?他们没有搜寻太久,践踏和翻找的动静很快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液体被泼溅在地板上的动静,我感觉到包围着我的身体突然浑身一僵,他倏地站直身体、扯开纸箱,单手抱着我冲出储藏室,冲客厅里的三个人影开枪——砰!砰!砰!

在那三个身影倒下的同时,我眼睁睁看着那根擦燃的火柴被抛出、下坠,落在客厅满是汽油的地板上。

火焰如同一匹自火柴头降落处向外无中生有的圆形地毯,在我眨眼间铺满地面、爬满纸箱,紧接着吞噬了那三具被子弹击中后重重倒下去的躯体,口罩怪人趔趄着退后了半步,朝那三具燃烧的躯体的头颅补了三枪,使他们免于这无端的苦难。火光直冲天花板,热浪席卷而来,我吓呆了,口罩怪人冲回卫生间,拎出最后那一桶水泼向门口,水蒸气在空中炸裂开来,在门口和火焰间勉强开拓出一片能够下脚的地方,他抱紧我因为惊恐而僵硬的肥胖身体,在浓烟和火苗蔓延过来的前一秒跨步冲了出去,他跑出楼道,放下我,又莫名其妙地跑回了楼里。

我吓得瘫软在地上,然后看见不断有租户气喘吁吁地跑下来,先是那个身材高大的妓女,她穿着印有盗版凯蒂猫形象的劣质人字拖,一手还握着个卷发棒,紧接着是一家三口,妈妈怀里抱着个围嘴还没从脖子上解下来的小孩儿,再然后是个睡眼惺忪的老头、一对只穿着内裤的青年情侣和几个牙买加偷渡客,我努力用后腿支撑起身子,抬起头,最顶层的露台上还站着一个叼着烟的小女孩儿,一楼的浓烟显然还没有蔓延到她的楼层,然后我看到了口罩怪人,他冲进那个露台,拉着小女孩儿细瘦伶仃的胳膊转身离开露台,这栋楼里住着的人也不算多,白天更是大部分住户都不在家,随着那个小女孩儿没头没脑地和口罩怪人一起跑下来,整栋楼应该都空了。

一楼的火光越烧越旺,乌黑的浓烟兴高采烈地从窗户向上溢出,口罩怪人蹲下来抱起我,望着他的堡垒在熊熊大火中不发一语地改头换脸。有行人停下来,掏出手机录制段视频,一家三口中的那位父亲正在拨打火警,青年情侣中的男孩抬高双臂,两手放在脑袋后面,女孩双手捂着嘴,转脸埋在了男孩胸前。由于那些汽油,火势丝毫没有减小的趋势,我似乎能看见屋子里那些纸箱如何化为焦黑的灰烬,那些在燃烧中散发出臭味的电影塑料碟,那些用大红色油性笔圈出命案报道的旧报纸,那几盏造型迥异的台灯,那座扶手沙发,那些相框、旧衣服、水桶、空的玻璃罐头瓶、影碟放映机、电视机、五金工具箱,那些书籍、塞满旧玩具的滚筒洗衣机、储藏室里的纸箱、宝丽来相机、压缩后扎在一个小袋子里的野营帐篷、空调机延长管、吹风机、备用地漏,还有更多更多我叫不上名字的,或者根本难以分辨是什么物品上的零部件的东西,全都在慢慢变黑、变松、变少、变小,当大火最终烧尽,或者最终被扑灭,那些东西就会像是被一场噩梦吃进了肚子里,以灰烬或者另外一副残破面貌重新出现。

二十几分钟后,消防车赶来,用高压水枪扑灭了明火。口罩怪人看了墙壁焦黑的安全屋最后一眼,抱着我转身离去。我们在四十英里外的一家汽车旅馆过了一夜,他在汽车旅馆隔壁的小餐馆里吃了油腻腻的一顿晚饭,并试图用牛奶和沙拉里的罐头吞拿鱼喂我,我很讨厌牛奶和吞拿鱼,但我还是张开嘴,接受了他的喂食。他身上没有多少钱,因为他甚至没有一个皮夹,他只是从裤兜里掏出了一些皱巴巴的纸钞付了帐,回到汽车旅馆那间铺着假的木地板的小房间里后,他打开电视,那是一台老式的天线电视机,只能收到为数不多的几个有线台,晚间新闻播放了那栋公寓楼的一楼着火的画面,他站在床位和电视柜之间,望着那画面,他现在没有口罩可戴了,鼻梁、脸颊和几天没刮的下巴就那么裸露在空气中,屏幕上的火光消失了,镜头切回到主播,他拿起遥控器换了几个频道,在换过了乐透奖池开奖、卖搅拌机组合的电视购物广告、体育新闻重播和插科打诨的政治讽刺脱口秀后,屏幕停留在一个卡通台上,一个穿着薄荷绿色毛衣、戴着胡萝卜耳环的栗色头发小女孩正在和一只粉红色的小猪说话,他慢慢放下胳膊,捉着遥控器后退着坐到了床边。

我跳到他的大腿上,用他察觉不到的幅度轻轻叹了口气。那晚趁他睡着后,我悄悄走了。

我其实早就应该走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早些离开,在这一切发生之前离开,但无所谓了,迟过胜过不做,何况我老早就做好了离开他的打算,我找到了那家我心心念念的熟食店。在那间老字号熟食店后门的街道上我度过了炎热的六月,度过了蓝色和红色的独立日,度过了短暂的秋季和迅速到来的初冬,在这期间,我再也没遇到过口罩怪人,我不知道他后来有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没有特别担心,他总该是有个家的。我倒是遇到过一次那个最初闯入安全屋的男人,那是个极其英俊高大的金发男人,我认出他来是因为我听见了他的声音,当时他在一个卖墨西哥玉米卷饼的流动棚车前点餐,我听到他说“请给我两份迪亚斯招牌”,迪亚斯是那个棚车外面用油漆刷出的玉米饼品牌名,可能也是那个老板的姓氏,我立刻回忆起当初和口罩怪人躲在储藏室里时听到的嗓音,那真是个温柔的男人。

再后来,我的一只眼睛因为沾到脏东西发了炎,久久没有痊愈,每天都要流脓水。我因为吃了变质熏牛肉而拉了一次肚子,那次把我折腾的不轻,我觉得我的消化系统遭受了重创,后来更让我难堪的事情发生了,我时不时就会大小便失禁,再后来我开始掉毛,换着部位不停地掉,我花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并接受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我太老了,当一只猫太老了的时候,你所需要的只是那些小小的契机,就能触发身体任何一个地方的衰弱与失灵,而我的全身都在争先恐后地衰弱与失灵,一切都太快了。

我似乎已经看到死神的斗篷与镰刀,他并不可怖,也不鬼祟,他只是缓缓游荡在熟食店后门前的街道上,避开那些身材保持得很好的中年犹太食客,避开被穿着粉红色皮草的年轻女性牵着的贵宾犬,避开孩童和小野猫,只等待着我的投靠。

我唯一感到庆幸的是,这些都是在我离开了口罩怪人后才逐渐发生的。如果这时我还在他的身边,老天,我真不敢去想象他会如何慌张。衰老并走向死亡的路途因为身边不再有任何关照我的生物的陪伴而变得格外舒缓平静——我不是说这过程很好受、很闲适,我只是说,当你真正独处于这个巨大的世界上时,病、老、死,这些命运安排就会变得比当你被一群爱你、在意你的生物所围绕着的时候要容易面对得多。接下来的这话听起来难免有些得了便宜还卖乖,但实话实说,我从未习惯过被爱与被关照,也从未希冀过奢望过它们的降临,如果要说我有什么临终愿望,如果要说我有什么离开这个世界之前的最后的念头,也许会是,我希望那个口罩怪人找到一间新的安全屋,我希望他能免于我所背负的自由,我希望他在面临未来可能的危险、衰老或死亡时,内心不是像我现在这般的解脱和轻松。

我希望他感到任何一个人类都会感到的恐惧、留恋与求生欲,当他的下一间安全屋再次被熊熊大火焚毁,当他的性命因为不可抗力的威胁而岌岌可危,或者当他以为他也背负着如我这般的自由,而主动走向那把镰刀的时候。

至于史蒂薇和康妮,我祝它俩茁壮成长,健康快乐。




*In Cold Blood: 1959年11月,美国堪萨斯州发生了一起灭门血案,一个名叫赫伯特·威廉·克拉特的农场主和他的妻子及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被人在家里用猎枪打死。作家杜鲁门·卡波特(Truman Capote)受《纽约客》之约跟踪调查这一案件,历经6年多,在6000多页笔记的基础上完成了《冷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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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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