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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叉杰克/叉冬/TJack】谢谢让我搭车 Thanks For The Ride(一)

简介:TJ和Jack在一所名叫Hailsham的寄宿学校长大。毕业后,TJ成为了捐献者,Jack是他的陪护者,在一次返回TJ所在医院的途中,Jack遇到了曾在学校做过司机的Rumlow。

注1:这篇文的背景设定源自石黑一雄的小说Never Let Me Go(同名电影由Mark Romanek执导,2010年上映),“捐献者”和“陪护者”,原词是Donor和Carer,意指进行器官捐献的人和对其进行照顾与看护的人。

注2:TJ/Jack兄弟向,叉冬父子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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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Jack.B

    他没变多少,但车子换了,不是以前他在Hailsham送货时开的那辆。我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进去,他虽然笑着,但眼睛并不看我,他样子有些恍惚,像是输钱输多了,或者喝酒喝多了,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用拇指戳了戳后面,说,要不然你还是坐后面吧。

    他指了指我右侧,说安全带不太好使。我把带子扯到手里,感觉它并没有坏,但他已经再次从驾驶座推门下去,走到后面,把左侧后座的车门打开,站在那儿等我了。

    我从副驾驶座上下来,走过去,他弯腰探进车子,抓起一个脏兮兮的抱枕,帮我把座位上的灰尘掸了掸,我想起他当年的那辆面包车,车厢里总是拥挤、昏暗,散发着一股用来收纳玻璃瓶装饮料的底座的塑料味,还有已经在中央厨房里处理好的冷冻炸鸡块上的调料味,抱枕上印着小鸭子模样的卡通图案,我这才想起Winter,Rumlow的儿子,一个小哑巴,我们只见到过一次,那时我还没有毕业,他还很小,六七岁,安静又警觉,一个人悄悄藏在杂物和大纸箱后面,当你转过头去瞧他的时候,他就像一头每根汗毛都竖立起来的小豹子,或者一头见识过太多杆猎枪的小鹿,他会抿紧嘴巴、睁大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你。

    现在想起来,我才发觉他长得和Tommy小时候很像,只是比Tommy更小、更瘦,头发更黑、更长,脸颊也更加苍白,大概因为他总是藏在屋子里或者车子里,很少晒太阳。他很怕人,我记得Rumlow是这么说的——“他有点……他这里有点毛病,你懂我的意思吧,他这小孩不正常”,我记得Rumlow用手指头戳了戳自己太阳穴的位置,当他使用“小孩”这个单词的时候,好像已经把我当大人了。那时我也不过十几岁,他让我保守秘密,他说如果被汽车公司的人发现他在上班时间把小孩带在车上,他会被撵走,所以我不能告诉任何人Winter的事,我笑了笑,心想,谁在乎你有没有孩子啊?大家都只在乎他每周会不会准时出现,把私下托他买的东西送来,那些软包装的香烟、切片熏肉、女孩子穿的长筒丝袜和便宜的小瓶烈酒,每当他的车子从Hailsham后门外那条总是潮湿泥泞的小路尽头出现时,就会有高年级的学生偷偷等在库房的屋檐下面,就算有教职人员经过,他们也只说是“碰巧没课,来帮Rumlow搭把手”,好像Rumlow真的需要或者允许哪个小崽子帮他卸货似的。我没有问过他Winter的妈妈在哪,一来是因为既然他没有主动提起,就说明那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二来是因为,我并没有那么感兴趣,那时我只一心想着要到城里去,便不停催促他快一点,再快一点,他闯了好几个红灯,差点轧过一只突然蹿上马路的流浪狗。

    安顿我坐好后,Rumlow回到驾驶座,告诉我他得先去加个油,车子没油了。他把双手握到方向盘上,倒不记得要把安全带系上,望向车窗外的视线过了足足十几秒,才猛回过神来似的被拽进车,投向挡风玻璃的正前方。

    “你要去哪儿?”他问我,“我们得掉头,这条路往前走是死的,前面围起来了,在搞柏油翻修。你怎么会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你不是也开到这条路上来了吗?”

    他敷衍地哼了一声,当我们还小的时候,当Hailsham里的那些孩子企图用俏皮话跟他打趣,或者从他嘴里套话,问他这次带了什么好东西过来的时候,他就会那样哼一声,半是嘲弄,半是应付式的笑意,但这次他的哼笑声听起来有些紧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因为见到我而紧张,他不像是那种会因为久别重逢而紧张的男人。

    “我要去Rocksville。你认识那儿吗?有座挺出名的医院,就在那个教会盖的青少年活动中心旁边。”

    他点点头说他认识,然后开始调转方向盘。我告诉他,过去我总是搭镇上的巴士去市里,再搭巴士回去,我自己不开车,所以不太熟悉这一片的路,我以为这条路通往县道,结果走错了。

    “噢,我认识。你应该弄辆车,Jack,那些巴士又老又破,而且不准时。”

  他不时从后视镜里瞄我,瞄我手里抓着的袋子,那是个无纺布做成的米白色环保袋,上面用墨蓝色花体字印着“上帝见证你的苦痛”,青少年活动中心门口总会派发些小东西,有时候Tommy出去散步,就会把这些小东西拿回来,他用这个袋子装他的琴谱,他已经很多年没弹过琴了,但那些谱子都还没扔,被他整理在一起,这袋子不防水,所以我帮他把谱子挪了地方。青少年活动中心里有一架钢琴,上面套着酒红色的天鹅绒防尘罩,那里的义工组织过几次合唱,我推着Tommy去听,那些合唱都糟透了,穿着宽大西装的孩子们胆怯地站在台上,在舞台一角弹琴的红头发的帅哥也总是发挥失常,但他长得很好看,Tommy也觉得他很好看,我鼓励Tommy在合唱结束后去和他聊天,或许还可以坐下来和他一起弹弹琴,但Tommy总是在最后关头失去信心,他会抓住我的手腕小声说,Jack,停下,Jack,我不要过去,别再推了,我不过去。他过去没有这么容易害羞,也没有现在这么听话,他以前很擅长捅篓子,擅长让Hailsham的教职人员怒气冲冲、大呼小叫,而现在,更多时候,他只是坐在轮椅或者坐在床上,翻看那些我从图书馆替他借出来的超级英雄漫画和旅游书籍,他喜欢闪电侠,觉得惩罚者也很酷,他想去南极看帝企鹅,他说他不怕冷。

    “Winter现在怎么样?”如果我没算错的话,如果Rumlow是个称职的父亲的话,Winter现在应该念四年级或者五年级了,“你送他去上学了吗?”

    车子拐回到一个三岔口,左转红灯,但除了我们,一辆车的影子都没有,所以他直接左转了。开过两个路口后,出现了一座自助加油站,他开过去,下了车,浓郁的汽油味开始传来,没过多久他盖上油盖,走到车子后面去,我没有转过身去看他,但我听到他轻轻打开了后备箱的箱盖,又轻轻关上,走回到驾驶座外,拉开门跨进来。

    开出加油站后,他好像已经忘了刚才那个没有回答的问题。他问我今年多大了,是不是二十四、二十五岁了,他说他以前一直不清楚我到底几岁。

    “这话听起来够不负责任的。”我舒心地笑了,距离我上次这么开心的笑出声来已经过去很久,“认真的?你那时候也不知道我几岁?”

    “不啊。”他嘟囔着回答我,旁边那辆白色别克想超他的车,他就突然跟那司机较上劲了,花了他好几句脏话都没冷静下来,“操你妈的!”他摇下车窗,对着那人怒吼,“操死你,你这婊子养的!”

    那辆车最终如愿以偿地超了过去,把我们甩在后面。Rumlow喘着粗气,手腕的青筋在皮肤下鼓起,他抬起左手,在鼻子上猛擦了一把。

    “那时候我觉得你至少十八岁了吧。Hailsham里的那帮小崽子,那些高年级的,他们看起来都挺幼稚,但你显得比他们大一点。我觉得你肯定已经成年了。你们是什么时候毕业来着,二十岁毕业?”

    我点头确认这个事实。但我二十四岁才离开Hailsham,为了等Tommy一起,那几年里我在学校的财务处打工,学校为我提供了食宿和每个月四百块钱的津贴,即使那时Rumlow已经被打发走了,他们也一直静悄悄地把我看成受害者,他们也许担心我会出去乱说,所以那几年里总对我很是关照。我对Rumlow说,我二十七了,他没听清,我只好重复了一遍,我二十七岁了。出事那年我十九岁,所以Rumlow没有错,我那时已经成年了。

    “你开始做捐献手术了吗?”车子开上了高架,视野逐渐开阔,他一边加速一边问,“谁陪护你?”

    “我还没有。Tommy开始做了。我陪护他。”

    “噢,对。那小子。”

    这语气听起来就好像他很熟悉Tommy似的。其实他俩基本上不认识。Tommy曾经偷过他的东西,差点被他收拾了一顿,幸好后来我及时发现了Tommy送给我的那台迷你收音机是他货车里的,并立刻还给了他,后来他把那个收音机又给了我,他说反正他也从来都不听广播。

    “你现在还送货吗?”

    “早就不了。我现在开私家车接送人。那件事以后,我的名声坏了——好吧,开货车的司机的确扯不上什么名声不名声的——车子也被公司收回去了,我就去了一个朋友的工厂,他是做鱼竿卷线器的,我在那个车间里干了几年。你钓过鱼吗?没有?我钓过,没意思。在工厂挣不到钱,后来我去给人收债,时间灵活一点,但惹了点事,进去蹲了一年多。出来以后,我跟在里面认识的一个狱友合伙搞了个汽修店,前两年挣了点钱,后两年赔了点钱,后来我不干了,就开始自己跑车了。”

    按照礼节,我或许应该说一句“那挺好的”或者“听起来不错”,但我什么都没说,我看着挡风玻璃上没有被擦干净的雨迹,我还在想我自己的事情,Rumlow也不在乎我有没有礼貌地回应,他也在想他自己的事情。他的喉结一上一下,牙齿偶尔打抖,我想知道如果没有遇上我,他会把车开到什么地方。Winter呢?如果这些年真的像他回忆的这样,那他肯定没有送Winter去上学,他没那么闲工夫。够混账的。我们就这样沉默着行驶了十多分钟。也许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为了让我忽略他布满血丝的眼球和在方向盘上抓握到泛白的手掌,他目视前方地打破了沉默,问我Tommy做了几场手术了。

    “上个月刚做完第三次。”

    他不做声,我继续说,“是肾脏。七个多小时。”

    “他还好吗?”

    “还好。”

    七小时三十二分钟。他从来没有在手术室里躺过那么长时间,我怕他害怕,所以一直守在门外。后来护士推他出来的时候,才告诉我,他们给他用了充足的麻药,他一直在睡觉,他们说得没错,回到自己的病房后,又过了一个多小时,他才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他看到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就咧开嘴笑,但没说出话来,我不知道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太长时间没有进水,导致喉咙沙哑,我只知道,他的身体上有多了一个窟窿,身体里又少了一块东西。我给他买了巧克力。手术前的那几天,他一直想吃巧克力,但医生一直不许,因为巧克力这样的食物会扰乱他的血糖水平,影响他手术前的常规体检,我悄悄去镇子上的杂货铺买了几块回来,但没有给他。

    在手术室外等待的时候,我惊恐了很久。影响体检又如何呢?大不了改期,或者测出一个不利于手术的结果,这跟他其实都没有关系,他只是想吃巧克力。这里供应给捐献者的食物乏善可陈——调味牛奶,免煮燕麦粥,碎鸡蛋,油炸鸡肉块,坚果棒,没有多少草莓的草莓酱——当然了,Tommy向来是个对食物充满热情的人,哪怕是那些在我看来无论从营养上还是口味上说都很糟糕的食物,他不挑食,胃口总是很好,即使是在发烧的时候,也会努力从床上爬起来,吃掉他的早饭。我不是说巧克力是好食物。相比起来可能更糟,这我知道,但这里不供应巧克力,不供应额外的甜食或者零嘴,什么东西长久得不到,就会变得充满诱惑力,就像当我们还小的时候,在Hailsham的时候,每隔三周都会有有一天在饭后供应糖腌苹果,糖腌苹果并不美味,可因为它三周才出现一次,每当它被盛在桶里拎进大厅时,长长的饭桌两旁都会骚动不安,挤满了极力忍耐着不冲上前去的脑袋。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负责我们的饮食的那位女士姓Dakins,她是个瘦长的人,脸颊上长满雀斑,红棕色的头发总是紧紧地盘在发网里,但总有那么几绺乱糟糟的碎发逃离出来,飘荡在她宽大的额头前——我记得她经常厉声批评Tommy,她会用她那把嘹亮而尖利的嗓音大喊“Thomas!”,因为Tommy吃饭时总是坐不住,喜欢咬着勺子东张西望——当Dakins女士和她的同事们把糖腌苹果拎进大厅后,便会随便挑几名大孩子,吩咐他们把苹果分发下去。

    那些大孩子,通常是七年级或者八年级的孩子,他们接过Dakins女士递给他们的夹子,那些专门用来夹取食物的不锈钢夹子,每个人走向一条长桌,开始分发的工作。我比Tommy大三岁,但他留级过,所以当我七年级的时候,他才三年级。在那些三年级的孩子看来,分发苹果是一项富有权力感的工作。我记得我一手拎着盛满了每个人都渴望的糖腌苹果的金属桶,一手握着不锈钢夹子,高高在上地从长桌这一头走到另一头,我记得我不慌不忙,甚至故意放慢了脚步和动作,我短暂而热烈地享受了那短短几分钟的时光,那种被所有人瞩目着、仰望着、尊重着的片刻,我让他们急切、焦虑、兴奋或喜悦,在那几分钟里,他们的幸福与否全由我掌握。我用夹子拨弄桶里那些被砂糖腌渍了几十个小时的果实,它们都长一个样子,大小差不多,形状和模样也差不多,但发到最后几个的时候,我发现桶底原来还压着一个已经烂了的、不太像样的苹果。

    Tommy坐在三年级那一桌的最后,和前面所有孩子都相隔了大约三四英尺的距离。那是学校的一种惯例:在大厅开饭时,每个年级的长桌最后都会被安排一个和大家分开的座位,给那个Emily女士觉得需要一个人好好“反省”,或者不适合和大家坐得太近,以防“影响他人进餐”的学生。Tommy就坐在那儿,或者说倚在那儿——当我拎着苹果桶走过去时,他的屁股已经离开了凳子,双肘撑在桌面上,两手交叠着绞在一起,他用那双圆圆的眼睛瞅着我,我看得出他已经有些等不及,甚至想要冲我跑过来了,但他还是忍住了,保持双肘不离开桌面,他好像有点怕我,所以急不可耐的同时又有些畏缩,他带着满满的期望,同时又使出吃奶的力气试图不让我察觉出他的期望,我走过去,低头看向铁桶,最后一个烂苹果孤零零地躺在桶底,被深红色的糖水浸泡着,有点看不出形状了。

    Tommy那时的神情,我永远都忘不了。我知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知道那时他还是小孩子,我也是小孩子,我会因为一时懦弱与羞耻而故意做出残忍的事,他也会因为被分到了一个烂苹果而失控大哭。我知道,如果现在我向他提起这事,他会傻笑着歪过头,隐约回忆小时候,那时的很多事他都已经记不清了,如果他还记得这事,他会眯起眼睛,露出他两边尖尖的牙齿,满不在乎地瘪瘪嘴说,“我想起来了,你那时对我可真坏”,不,他不记得我那时对他有多坏,或者说,他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对他坏。我怕大家觉得我优待他。我怕大家觉得我优待他,因为他是我的弟弟。现在的我知道了,哥哥弟弟之类的称呼并不准确,对我们这种人来说,并不存在什么拥有血缘关系的兄弟姐妹,我和他共有同一个母体,我们在基因上是完全相同的两个人,所以我们并不算“哥哥”和“弟弟”;但对于那时的我们来说,对于Hailsham里一群十岁出头的小孩子来说,我们两个就是兄弟,因为如果你们俩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不是兄弟的话,又是什么呢?

    我出生于一户家庭,当然现在我知道了,他们并不是我的父母,我的养父比我的养母大了十八岁,他一直没办法让我养母怀上孩子,好在他们异常富有,也认识很多人,他们想办法从中介手里买来了我,其实那不是他们的错,他们以为我是出生在孤儿院里的孩子,直到那所研究院的人和全国克隆技术权益维护委员会的人齐齐找上门,他们才知道中介骗了他们。我本该在那所研究院附属医院里被养育到三周岁,然后送往专门的寄宿学校,感谢那些从研究院附属医院里偷窃婴儿的收养中介,我在一个富有的家庭里长到了九岁,然后才被送往Hailsham。Tommy出生在另一所研究院,在我之后第三年才转来Hailsham,他之前所在的学校据说比Hailsham的规模要大好几倍,但Tommy后来告诉我,那里没有小池塘,没有足球场,没有交易会,也没有糖腌苹果。

    Tommy转来后,关于他和我是亲兄弟的传言四起,因为Hailsham里从来没有过兄弟姐妹,一时间,我们俩成为了注目的焦点,几乎所有的孩子,大孩子或者是小孩子,都会想方设法地借故来看我一眼,再去看Tommy一眼,他们装作从我吃饭的座位前不经意走过,或者在我去上厕所时跟在我身后,他们以为并不会被发现,但我知道地清清楚楚,他们想看Tommy和我是不是真的长得那么像,是不是真的是“兄弟”,他们期待看到我和Tommy出现在同一片屋顶下,或者同一片草坪上,他们想看我和Tommy是否会“相认”,是否会走到一起,一起去打饭、踢足球、勾肩搭背,是否会像他们只在小说或者图画书里看到过的兄弟姐妹那样,亲密无间。

    我们没有。或者说,我没有。我避免靠近Tommy,避免和他同时出现在一间屋子里或者一片草坪上,我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他,甚至只要一想起他,想起他那张幼小的、和我相像的脸,我就感到胃部一阵奇怪的痉挛,仿佛他是我的某种厄运。孩子们越是想要把我和他联系起来,我就越厌恶他和我真的是兄弟的这种可能性,这种厌恶在我的身体里静悄悄地发酵,发酵到那天的午饭时间,我把烂苹果留到桶底,走向他,用沾满粘稠糖水的夹子将那颗苹果夹到他的盘子中央,然后转身走回长桌的另一端,去把铁桶和夹子交还给Dakins女士。

    当我放下桶的那一刻,Tommy发出了哭喊。大厅里的那些长桌很长,他坐在另一端,哭声从十几米的距离外传来,听起来仍旧那么剧烈、那么竭尽全力,如果我就站在他旁边,一定会皱起眉毛、堵起耳朵,我讨厌听人哭,而在那一刻,Tommy的哭声充满了整个大厅。那桌周围的孩子们看清了他盘子上的烂苹果,迅速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其它桌的孩子还不知道,他们按捺不住地再次骚动起来、站起来,伸长脖子想要看清楚是什么惹得他伤心发怒,他们很快就看清楚了,或者听前面的人说了,他们有些吃惊地转头看向我,看我另一只手里的夹子,再看回Tommy,Tommy把脸埋在两手的手心里,胳膊肘撑在盘子两侧,他哭的是那么用劲、那么折磨,仿佛咬紧了牙在抵抗着什么无色无味的怪兽,Dakins女士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都没反应过来,而看我半天也没有任何动静后,他周围的孩子们开始笑了。

    我从那时真正意识到,Tommy没有朋友。其实,早在他转来Hailsham开始,种种迹象就陆续表露,只是我始终没有把那些事件联系到一起,我对他的任何事都避之不及。烂苹果事件后,那些迹象突然在我脑海中盘根错节地钻出土壤,我想起交易会上没有人愿意买他的东西,但他们会去他的摊位前故意停留一会儿,把他的每样小玩意儿都翻来翻去地查看一番,然后才嬉笑着走开,我想起每周四下午的英语课正好是他们年级的体育课,我坐在靠窗的位置,望向草坪,热身时他永远跑在队伍的最前方,把所有孩子都远远甩在后面,而当老师要求他们三人或四人组队时,他总是被剩到最后,我看见过他一个人在球门前练习点球,另一群孩子在他对面的那一侧球门远远望着他,每当他把球射出去,他们就会发出夸张的哄笑,后来他不再玩球了,他选了音乐课,跟着Doris小姐学钢琴,他经常一个人跑到琴房去练习,因为只要挑准时间,再拉上窗帘,就没有人能看到他,没有人会笑话他。

    我承认我的讲述冗长而无趣,但跟Rumlow回忆这些的时候,至少我的语气是平静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当然不会一说起那些每每提及便疼痛难忍的往事,就难受地鼻歪眼斜、呻吟不止,况且,现在的Tommy很好。他的身体很不好,但他很好,他依赖我,信任我,很多其他捐献者出现过的情绪波动的问题,他虽然偶尔也有,但只要我在身边,他都会很快冷静下来。Rumlow说我记得够牢的,他说,那小子自己可能早都不记得这些事了。

  “他还记得你。“

  “他肯定记得我。他应该得恨透我了,那件事以后。他肯定跟学校里那些人想的一样。”

  “不是。他记得你差点把他揍了一顿。”

  “噢。谁让他偷我东西?不该揍吗?”

  “是该揍。”我笑笑,“但也轮不到你揍。”

他又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扯动嘴角笑了笑。到了这会儿,他已经没有我刚上车时那么神情恍惚了,也没有被人超车时那么喜怒不定了。他身上没有酒味,也并不像是毒瘾发作,他也许只是生病了,或者昨晚没睡好。

    “你总是这样。”

    “什么样?”

    “你也只比那小子大两三岁吧。但你那副德行,好像你比他大了十几岁,是他爸爸或者妈妈似的。”

    “我才不是。”

    “你就是。你从小就那样。”

    这下轮到我看他一眼了,我朝着后视镜不以为然地看了他一眼。他看着前方,开在我们前面的车子似乎车况不好,速度飘忽不定,他放松油门,试着保持车距。

    “Winter现在会说话了吗?”

    他一时没有回答,也没有看我。我看到他的脊背静悄悄地绷紧,接着是肩头,然后是上臂、小臂、手指,我有些后悔,暗自希望我没有提及这个话题,但这次他很快平复了下来,他张开嘴,过了几秒钟后才出声,说还没有。我没有问下去,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告诉我,Winter不是他的孩子。

    “你们那时候,每年都有两次身体检查,你还记得吧。”

    我点头。

    “每次都有几个小孩被查出什么毛病,然后被送到医院去,你也记得吧。”

  我记得Tommy有一次被查出了什么问题,他和其它几个孩子一起被送到了艾米丽小姐的办公室,填写一张什么转送表格,但后来他并没有被送去医院,是给他做检查的人搞错了,他们以为他得了癌症,但他只是长了麦粒肿,没过几天就好了。

    “你们这样的孩子,其中有一些注定活不长。生出来就有病,或者长不大,或者什么之类的。反正就是有毛病。送到医院以后,会根据他们的情况,转送到其它地方。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点点头。那些身体疾病方面的知识,我们以前在课堂上学过。就算不是我们,就算是学校外的那些人,也会罹患各种先天残障、后天疾病、癌症、传染病,老师这样对我们说过,所以虽然是令人悲伤的事实,但大家也都接受了。

    “那天我去送货,正好赶上体检。本来有个司机,负责把检查出来身体有毛病的孩子送走,那天他有点事儿,我就替他去了,我把车子开到医院,有人把小孩接下去,然后我把车子开回到学校,找他们结了钱,然后我上了自己的车,去饮料厂还瓶子。我开到饮料厂才发现Winter在我车上。我想,妈的,他怎么爬到我车上的?我猜他先藏在一开始那辆车上,到医院时他没有下去,等我回到学校以后,他又偷偷下来,溜到了我的货车上。他不会说话,你知道,所以我只能猜。我猜应该就是这样的。”

    他说“你知道”的时候,目光短暂地在后视镜里瞥向我,但也只是一瞥,就迅速转回到挡风玻璃上去了。说完这些,他把左手握成一个松松垮垮的拳头,堵在嘴边咳嗽了几声,那听起来不像咳嗽,更像是人险些被什么情绪呛住时下意识做出的补救。

    “我一开始想把他送回去的。我想,我要把他送回Hailsham,要么就送去那个医院,反正不是我的责任,是他自己偷偷跑到我车上的,就算那些人报警,我也没什么好怕的,我没有责任。但他不说话,你知道吗?我问了他一百遍‘你怎么跑上来的’,‘你叫什么名字’,他就只是缩在车子后面。我说随便你,反正我要把你送回去了,他就爬到空纸箱里,两手捂着脸,你知道小孩子都是笨蛋,他们以为只要他们看不到自己,别人就也看不到他们。”

    我不知作何反应。我想了想,问他Winter这个名字是怎么来的。他说,因为后来我发现他怕雪,所以每当他不听话的时候,我就吓唬他,下雪了!你看外面,外面变成冬天了!我总是这么吓唬他,最后,我干脆就这么喊他了。

    “我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说话。我不敢带他去医院,你们的档案是联网的,警察局有,机场也有,不止是医院。他不是哑巴,他能发出声音,他会说梦话。有一次我带他去海边,我说,我们来玩一个游戏,我用毛巾把我眼睛蒙起来,他在水里乱跑,我应该去抓他,但我故意往水深的地方走,他在后面不停拍手,但我装作听不见,我一直往深处走,走到海水快要淹到我脖子了,他都只是在后面拍手,我想,他大概真的是哑巴,难道他宁愿我淹死也不开口喊我一声吗?我气得要死,水他妈都淹到我这里了,”他一只手放开方向盘,指了指自己的嘴巴,“我把毛巾扔了,我跑回去,我骂他,你想看我淹死吗?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张开嘴巴喊一声?”

    外面突然开始落雨,雨点小而稀疏,颤颤巍巍地掉在挡风玻璃上,一点声音都没有。Rumlow打开雨刷,两根雨刷开始吱呀吱呀地来回摇摆,又过了一会儿,我们下了高速,路上的车子开始多了起来,他什么都没再继续说,只是一动不动地开车。我们拐上一条湿滑而拥堵的单行道,歪歪扭扭的车队臃肿地挤在一起,一会儿集体加速前进,一会儿停下来挪动,又过了十多分钟,终于开出了这条道,我们拐弯,却差点撞上一辆突然急刹车的皮卡的保险杠——

    “咣!”

    Rumlow刹得太猛,我虽然系上了后座的安全带,前额也不受控制地撞上了前座的靠背。我手里的袋子也重重向前撞了过去,从袋口露出的木质长柄撞上了那块方方正正的小空调扇,Rumlow转过头来,看了那儿一眼,又抬起脸,看了看我。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他转回身去,踩动油门,雨点突然变大了,他半天都没想起要把雨刷的速度调快。

  你袋子里装的什么,Jack?他突然问我,和车子外突然变大的雨点约好了似的。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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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更,预计三周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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